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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长,衣裳薄(外)(3)



    借同事《枕草子》,半年有余,一直拖着不舍得还。最后终于下决心还了。前几天,在一家旧书店看见,又买回。放在枕边,临睡时翻几页,好比过去有钱人家的少爷临睡时夹几片甜点放嘴里。完了,他们是要刷牙的,我看书就不必了,可见,日常生活多么麻烦。精神生活就这点好,瞌睡了,把书一扔,头挨着枕头,一觉天明。

    清少纳言仿佛一个嗲声嗲气的小姑娘,她最大的本领,就是善于撒娇并随时提供撒娇的合理氛围。这里所说的撒娇,绝非那种针对男人的狭义的讨欢卖乖的小我撒娇,而是随时都准备着对世事万物的相知相惜的广大的撒娇。好比一个雨天,端坐于庭前,桌上的瓷碗里堆了归鸿一样的樱桃,她小口啖着,仿佛无别事,一边吐核,一边对身边绿豆大的事物挑剔着。譬如——

    当时很好而如今无用的东西是:

    云锦缝边的席子,边已破了露出筋节来;中国画的屏风,表面已破损了;有藤萝挂着的松树,已经枯了;蓝印花的衣裳,蓝色已经退了;成了盲人的画家的眼睛;七尺长的假发变成黄赤色的了;葡萄染成的淡紫色织物现在显得发灰了;好色的人但是老衰了;风致很好的人家庭院里,树木被烧焦了;池子还是原来那样,却满生着浮萍水草。

    我一页页翻下去,直至口渴,快速跑厨房冲一杯茶,一边哈气一边咕一口。回头继续看。到《懊恨的事》一节,简直哂笑。

    懊恨的事是:

    无论是这边写了信给人送过去,或是人家写好了信作为回信,在送出了之后,才想到有一两个字要订正的……种了些很有风趣的胡枝子和芦荻,看着好玩的时候,来了带着长木箱的男子,拿了锄之类,径直掘了去……为了一点无聊的事情,女人很生气,不在一块儿睡了,把身子钻出被褥,男人虽是轻轻地拉她过来,可她还是不理。后来男人也觉得这太过分了,便怨恨地说:“好吧,随你的便吧”,便将棉被盖好,径自睡了。这却是很冷的晚上,女人只穿了一件单的睡衣,时节更不凑巧,大抵家人都已睡了,自己独自起来,也觉得不大好,因夜色渐深了,更是懊悔,心想刚才索性起来出去倒好了。这样想,但仍是挣扎着,却听见外面有什么声响,有点怕了,她就悄悄地靠近男人那边,把棉被拉来盖着,这时候才知道他原是装睡,这是很可恨的。而且他这时还说道:“你还是这样固执下去吧!”那就更加懊恨了。

    清少纳言把架子搭得特别足,笔下尽显清明世界朗朗乾坤的撒娇,纵然脂粉,也端的可爱。

    读书,与棋盘上的手谈相若,相当自在。

    某夜,读《看云集》,内里收有一则沈启无书信体文,是寄给周作人老师指正商榷的。文风淡淡,好得很。周作人老师情不自禁,也写了一篇同题作文。还是觉得沈启无的好,且抄一段:

    夏夜的蝙蝠,在乡村里面的,却有着另外一种风味。日之夕矣,这一天的农事告完。麦粮进了粮仓。牧人赶回猪羊。老黄牛总是在树下多歇一会儿,嘴里懒懒嚼着干草,白沫一直拖到地,照例还要去南塘喝口水才进牛栏的吧。长工几个人老是蹲在场边,腰里拔出旱烟袋在那里彼此对火。有时也默默然不则(作)一声。

    对于那些有乡村生活经验的人,读着可亲。尤其“在那里彼此对火”一句……

    周老师的弟子中,数废名名气最响,沈启无次之。而沈这里的“名”,还是人所共之的不好的名,缘于周老师的一则“破门声明”。什么事惹得周老师如此动众兴师?可能气狠了,不得不诉诸笔墨。沈的字可谓娟正温情,跟胡兰成是一脉。前阵,《万象》里有一篇止庵的文,多枯燥考证,其中说到周老师对沈语多贬抑,譬如:“他乃是我的小徒,姓沈名杨的便是……”

    何事惹得这个老头每每言及必出语愤怒?是个谜。

    午后,出门早些,离上班时间尚远,一时起兴,拐至公园,在浓荫里,抬头望一下,银杏树上的白果已然黄了。树木与天象节气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都仲秋了?难怪,总是有一些惘惘的愁伤挥之不去。既非居无定所,也非饥寒交迫。但,心里总是有一个空洞,如何也填不满。

    树跟人比起来,就高境界得多。树永远比人高,永远比人看得远,所以,它们不愁不伤,自成一派,寂然不语……

    人若学到树的一半,就算好修为了。人还是学不来树的,尤其那份自谦自抑,一生都学不来。

    (原载200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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