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长,衣裳薄(外)(2)
时间:2023-07-19 作者:钱红丽 点击:次
近七十岁时的1988年,皱纹纵横的她在多伦多街头看橱窗,看见了一种香肠卷,立刻想起小时候父亲带自己去“飞达咖啡馆”买小蛋糕的旧事。她记得父亲总买香肠卷……这一段,无端让人心酸,是有渊源来处的。刚成名时的二十几岁的年纪,她写一篇万言《私语》,抖尽家底脉络,父亲与舞女私混,抽鸦片,打姑姑,关自己达半年之久。那时,她该有着多少年少气盛的恨意,落笔终归无所顾忌。看后来张子静撰文,特地提及这篇《私语》,说是惹得父亲极不高兴。落笔时她断然料得到父亲“不高兴”的。可是,青春的血液喷涌,原也不打算再回到那个家了。那么,父亲的“不高兴”,跟自己又有什么搭界呢? 活过多年,历经种种,已成耄耋,走在异乡街头,看见香肠卷,突然一下子忆起“父亲”——在心底彻底达成了谅解。岁月长,衣裳薄,父女多年,还有什么恨意忘却不了的?这一幕,纵然叫局外人也看得伤心惨目,但毕竟有一点人世的温馨。人世的温馨是什么?是年老鬓白时的忽然转身,过往的一切都被她原谅,干干净净的,仿佛秋天的长风吹过树叶山林,吹过热闹人世,一脚踏出去,遍地繁霜的湿印子。 所有的树木鸟群都请安静 隔了一年,忽然又回到过去的那种生活状态里去。极少出门,做完家务,把窗帘拢上,开机,写东西。简单至极,就是源于一种热爱。一只蚕吃进桑叶,丝在心里堆积如山,然后接近于蚌病成珠似的一点一点地倾吐,于是,有一些东西成了丝绸,有了光明人生。我想说话,不停地说,然后,就把那些字,放在文档里,“啪”一下关掉电脑。夜深更寂,天地平和,浑身酸痛地躺倒在床,闭眼的刹那,有平铺直叙的满足。南窗外秋虫鸣唱,衬得梦境更为瓷实。 前几天,把《本草纲目》搬回家。一本浩浩荡荡的家书,生活的所有源头。关于植物,《本草纲目》比《诗经》全一点,更贴近大地。开篇即是菘。白菜在古时候竟有着这么文雅的笔名。如今秋霜遍野了,菘们早已下种,青扑扑的叶子初露端倪。小时候,种过它们,有品种一二,矮小些的叫“大头青”,高个子的称“高杆白”。它们都是整个冬天饭桌上的主角。白露为霜的清晨,去到菜地,一片片摘它们的叶子,“吱”一声,微微地,有寒意,露水濡湿脚面,菘们默然不语…… 乡下,冬天的饭桌上,除了菘们,还有莱菔。莱菔就是萝卜。我告诉你们,冬吃萝卜夏吃姜,若换成“冬吃莱菔夏吃姜”,就不妥当了。人家莱菔本来就是个笔名,你若一意孤行放在一日三餐的大木桌上,就别扭得很。什么叫看不起日常生活?莱菔们就相当看不起这日常生活。我同样看不起日常生活。 几乎很少出门。虫子一样爬行在书页间,乐此不疲。也有这样的时候,什么也不必做,窗外是孩子们的吵嚷声,汽车发动机的呜呜声,间或一只肥猫的长啸,一点点地入了耳膜,蒙蒙的,然后你可能就会有一些不耐烦。继而想到自己的命运——莫非,读点书,写点文,做点梦,然后,一生就滑过去了? 是有一点点委屈的,不是吗? 苏青晚年蛰居浦东一间陋室,年衰体弱孤独贫困,人生乐趣,唯剩下养花莳草,朋友所剩无几。一位三四十年代写过小说的女作家一直与她通信,常常给她寄去不同节气的花籽。那一年,苏青的病越来越重,知道来日无多,她就给那位女作家写信道:如寄花籽,只要活一季的…… 女人的一生,不过如此。她儿女成群,到临了,也不过惦记只活一季的花。她死了,连盆花都没个人照应。她那么强大的一个人,也落得如此。所以,我们这些庸碌之人,索性,连儿女也不要的好。这样,倒落得干净些,不给这个世界多添累赘。 收到小友董曦阳赠送的几本书,均是他们出版社的旧货。如今,能看见旧货也不易了。施康强的《茶客》,思果的《偷闲》。文人一般到了后来,基本上都是在玩了。年轻时,由于把架子端得太正,伤了腰,痛定思痛以后,突然心态放平,一下子,气象就出来了。这套丛书里还有一本《伸脚录》。其实,写字就是把脚伸伸,打个哈欠什么的,讲求的是自在自由,如云朵之上的云朵。不载道,车子碾过去,尘土飞扬。 伸脚派一生闲云野鹤,在高处,一点一点看尽浮华。后来,有一天,累了,彻底歇下来,留下几本《茶客》或者《伸脚录》。就都走了,也没有什么可留恋而放不下的——无非舍不得架上的那些书,也曾陪着自己度过多少难眠之夜。其实,人到后来,就跟书的感情深些。这么说,也是应受到天谴,有点不仁不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