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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室及其情绪(4)



    有时候却也会陷入消极的嗜睡中。

    初春的南方,万物萌发。可是,在幽室的女人却决定今天什么事都不干,只是沉入睡眠。不再想紧张,也不再想惦着写作,只是想象一个无事人一样大睡。许多天里脑子已不做功,主要是因为紧张,杂事太多,另外就是总惦着阅读,这又加剧着紧张。脑子迟钝思维模糊,什么都想不起来,刚刚想开一个头就又自动刹住,无法往深处钻。人静才能思考,而人静就是什么都放下,一点儿也不勤快,不忙着做事,不忙着制订计划,而是随心所欲。眼下,只想睡眠,那就索性去睡好了。

    只是睡眠,不管什么。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着窗幔时款摆的婆娑之姿。先不想别的,想睡到什么时候就到什么时候。当然,这必须得具备条件。这些多是在无甚压力和工作要求的文化部门供职的女人,或是暂时可以有闲的做个自由人的女人。

    在彻底的放松中,感觉身体内部的元气在一点点积蓄、凝聚,在纷纷地朝向一个核心部位集中。对于有灵性的身体来说,要给它以适宜的照料,而不是只耗不养。之于无灵的身体,物质性就是纯粹的肉性,一堆赘物,有灵性的身体,调节和养憩,则是对深入的精神性的有力保证。其实睡眠只是手段,目的仍然是为了写作,躺下就是要摆脱无用的纷呈的信息,因为这是对心智力量的一种败坏。而躺下眠睡,让大脑先暂时进入史前的空白状态,然后再让它空前地活跃起来。睡眠具有奇特的整合能力,它能令原本焦躁的人安静,让原本纷乱的人规整。

    有时会醒来,但不愿起身,就在床榻假寐和出神。女人想的就是当下情状。她会想,一个人如果在嗜睡过后才会有清醒,内心才会活跃,有能力去想周遭的人和事,那么天下扰攘,大多数人为谋生奔波,无暇有如此安逸的睡眠以歇息大脑,谁还会有精力去想今日之事与明日之事?谁还能看清自己的现状与未来?谁还会再去反省与追问什么?没有念兹在兹的精神生活,哪里还会有热爱感动?也因此人倘若能有丰富的内心生活,能够做到吾日三省吾身,那该有充分闲暇作为先提条件。现在竞争激烈的年月,那朝九晚五的人们,要为定额、指标、计划的完成而绞尽脑汁,中午也只是趴在桌边打个盹而已。现在,只有不计忧虞的人才可以这样从下午睡到傍晚,不会有人说你不是。你只要懒怠着,不事声张,在单位就是好员工。你不招惹人,又不求一官半职,就不会有人注意你。

    在清醒过来之后,对奔波的谋生之途愈感恐惧。但自己这样的闲人在充分睡眠之后写下的文字,又能给谁人去看呢?那劳碌的人们,有可能看这些本雅明所称之为“游手好闲者”写下的东西吗?很难。在时间的急遽中难以伫足的人们,无法去读闲人的文字。他们无法充分睡眠,因此也没有充分的剩余精力去看文字。报纸的匆匆浏览,然后就是画面的闪回。这只能作为消遣而不可能去过所谓有质量的复杂的生活了。写作的人,包括在幽室制造情绪陷入嗜睡的女人,她只是为自己仍然需要文字而活。无论醒与睡,都只关乎自己。甚至,文字的虚无主义倾向,也让她不再把功成名就的希望寄托于此。这也真是在斗室终于想明白了。自己说自己要创造有质量的生活,也只是如本雅明早就说过的“室内概念”。在有条件的人那里,人从公共场所缩回室内,在居室里,一花一木一收藏,一静一动一嗜睡,莫不是为了在这片自己亲手布置的世界里,构筑一道界限,让自己同虚无和混乱隔开,把自己在回忆的碎片中重建起来。

    四、病态的血

    把自己久久关闭于幽室的女人是越发地不可救药了。有一种写作的毒素已侵入到她的身体内部。她表面看并不是吐着毒信子的小蛇,但她却如纸鸢般在房间里飘忽。伍尔夫只是说女人写作必须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可她没说在这房间待久的女人,后来该是何等的模样!她已经习惯了幽室的、把阳光和清风关在门外的生活。她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有些恍惚,可却有更固执的血型。比如她认为没有秘密的事物是黯淡的,她认为好的词语肯定会有私奔的企图,质感的语言肯定有色情性撩拨成分。她探讨羞耻与绝望同在的关系,把比欢乐更低、比痛苦更高的体验视为可靠。

    幽室之中,培养着注意力与深刻,却也培养着野心、欲望和承受。女人在学会孤独以后,性情已起了根本性变化。她从此不再孱弱而是坚定。在观念中发生的翻天覆地的革命,使她敢想就敢做,敢做就敢当。她并不撒谎,只是她觉得内心的东西对谁都不能和盘托出,她怕吓坏了人,就有了保留。但她却因为太过坚定果敢,而让人怀疑她的诚意和可信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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