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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五日谈(7)


    吃过他做的寿司,几天后再吃别家的寿司,果然就再吃不出那般鲜嫩纯正的口味了。

    吃着说着,说中国,知道我是中国的作家,又说艺术。他告诉我,他的父亲是一位很有名的画家,他的太太是他父亲的学生,平时有客来就照顾生意,闲了就画画,这墙上挂的就是他太太的画。抬眼看,那幅花草很像中国的水墨,素淡空灵的很耐看。越说越投缘,他转身进屋拿出一本2004年的挂历送我,上面全是他父亲的画作。遇到这样爽直热情的汉子,我也只能乖乖领受他的好意了。于是大家照相合影,我开玩笑说,回去告诉中国朋友,说高仓健如今在清濑开一家寿司店呢,有照片为证。他嘿嘿答道:“可惜我笑了,高仓健是不笑的。我说没人见过笑着的高仓健,这照片很珍贵呢。”说笑间,忽然觉得半个多世纪前那场残酷的战争已是何其遥远。普通的日本人民,大多如他们夫妇这般辛勤地工作,知足常乐,过着平静而安稳的日子。席间多次谈到艺术,财部鸟子的丈夫对我说,艺术的本质应该表现整个宇宙的精神,而不是一国一地。我亦十分赞同。

    临走时“高仓健”递给我一双筷子,说这是他的名片。筷子封套上有名字和地址,上写“割烹——寿直”,“寿”与“直”中间有个字是日文的片假名,不识,至今无法读出他的全名。他夫人开车一直把我们送回财部鸟子家,午餐才算正式结束。

    三楼侧室有一间财部鸟子的书房,窗外一株樱花树,枝叶探至三楼,可以想见樱花盛开的日子,诗人面对着云霞般灿烂的花朵,思绪怎样地飘然荡逸。墙上的镜框里镶嵌着一幅诗作,上部配以她丈夫创作的一幅小画,显得雅致古朴。财部鸟子切了苹果,在小小的方桌前,我们继续着诗与文学的话题。翻看了她的几本诗集,还有她与世界各地的多位诗人一起创作的“联诗”。她说那次诗人的聚会很有意思,总题确定后,一人先写一段,别的诗人再往下写,写不好不允许出门。在那些诗人的名字里,有熟悉的北岛先生。

    重读财部鸟子的那一首《总看见死亡》,最后一段是这样的:“我突然睁开了眼睛。她不会回来。在留下哭声的梦境中,我不愿听见一声枪响。”我虽然没有读到她全部的诗作,但对于“和平”的祈愿,应该是她作品坚定的主旨。

    曾问过她战后可曾回过童年生活的佳木斯,她说80年代初去过,幼时的房屋都还在,唤起她许多旧时的记忆。她写过一部中篇小说《天府》,讲述的就是那一段生活。后来她找出日文的文稿给我,我看见了“三江平原”、“松花江”这些熟悉的语词。我把这部文稿仔细地收好带回了中国,希望能有人将其译成中文,让中国读者从另一个角度,更为真实地了解那场侵略战争,在一个日本女孩心中留下的阴影。

    临走时好奇地问起她这一笔名的来历(她的本名是金山雅子),她笑着说,金山是财,而她的生肖属鸡,就组成了这个笔名。她更愿意成为一只飞翔的小鸟,有属于自己的自由天空。

    车行渐远,她和她丈夫还站在路边目送着我们。上了地铁,才忽然想起她赠送给我的一只日本民族的传统工艺“草木染”的布袋,竟然忘在她家没有拿走,觉得自己十分失礼。而她家远在郊区清濑,谁也没有时间再去取了,只好请求长野微打电话向她解释一下。没想到过了几天,长野微将那件礼物带到了大阪,说是财部鸟子将我遗落的东西,从邮局寄到了日中文化文流协会,请她们转交给我。为了安慰自己,我只好想象她真的变成了一只小鸟,栖息在云霞般的樱花树上,然后在树林间不知疲倦地飞来飞去。

    东京五日,就这样在不停歇的交流中度过。留在我印象中的东京,是一个在话语的波浪中起伏的城市;嘈嘈切切的语音淹没了街道的喧嚣,从高楼大厦间的缝隙里钻过。在那个洁净的城市里,飘落的言语甚至无法变成可辨的尘埃飞扬……

    在第六日离开东京去箱根的路上,面对窗外深秋的秀色,一路默然。好像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说。像是该说的都已说了,又像是刚刚才开始。像是听明白了什么,又像是更不明白。在每一次交谈中,我们都跃跃欲试、企图一语中的,却又常常欲言又止、词不达意。任何表达总会有局限,任何倾听也会有遗误。言语渐渐模糊下去,而那些具体而形象的事物,却一次次从记忆中跳出来——比如精美的盘子、秋天的插花、透明如玉的生鱼片、茶几下的暖炉、中文书库般的办公室、微笑的眼神和路灯下的身影……却似乎传递出更多可供回味的意蕴。那是一种无需言语的对话和交谈,心灵瞬间的感动和感悟,不知不觉间,提问与应答已经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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