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五日谈(3)
时间:2023-07-16 作者:张抗抗 点击:次
大家接着谈起了十井乔先生《日本文学的现状》的中文译稿。他在讲演中分析了现代社会文学低落原因的一般说法,比如由于电视节目、电子游戏的泛滥,重大社会主题的消亡,生活紧张感的消失,导致人们要求改善自我生活环境的热切愿望正在减弱。他的见解切中时弊,与中国当下的情形有相似之处。他还在该文中谈到了目前的批判现实主义,以及如何在国际背景下思考文学,以及对产业社会的质疑等许多尖锐的意见。在他对二十一世纪文学的展望中,他提出了“从日本文学向日语文学的变化”这个文学理念。我告诉他这也是我所关注和感兴趣的一个话题,因为中国也面临着“中国的文学”与“中国文学”的选择。“中国的文学”这一概念的属性是“中国”而非整个人类,故而带有明显的局限性。而“中国文学”或者说“汉语文学”,虽然在内容上表现了中国人的生活、情感、心理和文化,但在本质上是一种“人性化”写作,能够纳入国际轨道、融入世界潮流的精神文化产品,十井乔先生对此也表示认同。 夫人和一个帮厨的女孩,轻盈而欢快地开始上菜。正宗的日式料理。每一道菜都用了八个小盘,分送在每个人的面前。日式的陶盘均不规则,或方或斜或深或浅,每一种都有变化。每一块漂亮的餐巾布,图案不变而色彩纷呈,可看出这个民族喜新求异的性格。盘中的食物,精致得像微缩的雕塑,肉食蔬菜鲜鱼甜食,碧绿金黄浅红雪白,颜色与颜色的搭配总是相谐生趣,每上一道菜都会引起我们的惊呼。这是一些可以品尝的艺术作品,清淡爽口耐人回味,由于新鲜感和好奇心,我们面前的一只只盘子,最后总是空空地被端了回去。 席间细细品尝食物的有声与无声,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有味觉的交谈?那么一个强悍的民族,究竟是怎样从那些精致却又清淡的食物中,获取了巨大的能量? 数不清来去了多少可爱的日式盘子,还有各式茶盅酒杯碗碟,像是一个流动的陶瓷玻璃艺术展览会。酒水在杯中慢慢地倾斜,滋润着彼此的唇舌,也唤起了更多的激情和话语。天下事一件件接踵而来——蒋子龙先生谈到了最近在中国大受欢迎的日本畅销书《傻瓜的围墙》,大家随即又谈到了纯文学与私小说、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女性作家、日本电影的兴衰,还有对这个物质时代、金钱社会的种种忧思。 最后一道碧绿的清茶送上,夫人请出了一直在厨房帮忙的儿子,来向中国朋友鞠躬致意,然后才放心地微笑着在一侧坐下。大家也都向夫人敬酒表示谢意,十井乔先生开玩笑说,今天夫人很给我面子,其实如今日本的职业妇女,都不愿意在家伺候丈夫孩子了。所以夫人每次演出回家,他都会主动为夫人按摩肩胛放松筋骨,日本传统的大男子主义,在很多家庭中都已经开始瓦解。说到兴奋处,十井乔先生拿出一摞相册给大家欣赏。其中全是夫人的演出剧照,在舞台的灯光与背景下,我们面前这位温柔可爱的女人,身着传统的日本民族服装,在翩翩舞姿中,用含蓄的肢体语言和悲壮的面部表情,表现了日本女性压抑的境遇与反抗精神。我们听不见音乐的节奏,但能感觉到舞者每一个姿势中传递的凄美与决绝。佐藤女士介绍说,夫人的舞蹈表演难度很大,有一种内在的力量,真是非常感人,她每次去剧院欣赏,都会被深深打动。夫人说,舞蹈最重要的是表现内心的感受,虽然要用优美的外部动作来呈现,但最终又向内收敛到达心的深处。 时间已经很晚,我们再三表示了对十井乔一家今晚盛情招待的谢意,恋恋不舍地离去。走到街口,回头望去,十井乔夫妇还站在宅院门口目送着我们。言犹未尽的注视,好似舞台的追光,每一线光亮都在发出无言的邀约,寻找着这个世界上遥远的知音。 第三日上午,集体拜会、参观了日本笔会中心,然后应邀在一家日本餐厅与笔会负责人三好彻先生一行共进午餐。三好彻先生最近刚出版了一本讲述孙中山先生在日本流亡期间,与日本志士宫崎滔天的深厚友情的长篇小说《革命浪人》。我们在品尝了日餐“天妇罗”之后,便前往东京会馆参加日中交流协会举办的正式欢迎招待会。在会上见到年事已高、仍坐着轮椅前来的日本着名作家自上吾夫先生,还有东京新闻界、文化出版界、翻译界的朋友。日中主客双方互相友好致词后,介绍了各位访日的中国作家,便是自由交流时间,大厅里的人都举着酒杯走来走去互相热情结识。一位日本笔会的成员,也是话剧人社的常务理事菱沼彬晁先生告诉我,他将在十二月带领“日本演剧交流话剧人社”的一台话剧《樱花依旧》去北京演出。我答应他届时一定去欣赏这部话剧。一位日本女士交给我一份日文印制的小册子,并告诉我,她是一个普通的日本妇女,在东京从事“宋庆龄基金会”的工作,该协会多次到中国贫困地区去协助办学发展教育。我忽而想起中国报刊曾报道一位普通的日本男子,多年来一直坚持在中国内蒙古沙漠地区植树,还多次组织日本民间人士自费去沙漠绿化,不由心里一阵温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