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五日谈(2)
时间:2023-07-16 作者:张抗抗 点击:次
只有问题,没有答案。我们都将继续彷徨在家族相生又相克的怪圈之中。 朝鲜族女作家李惠善委婉地表示了在文化差异中女性对具体事物的好奇。她说:“朝鲜族喜欢白色以及其他鲜艳的颜色,但我喜欢紫色。我发现日本民族喜欢中间色调,我今天穿了紫色的衣服,会不会不合适呢?” 不会。在日本人看来,紫色是高贵的颜色,紫色很难与其他颜色搭配,所以用起来需要特别小心。日中文化交流协会的专务理事佐藤纯子女士回答了李惠善的问题。佐藤女士从1956年开始从事协会的工作,迄今已经整整四十八年,她几乎把自己一生的心血都献给了日中文化交流事业。那晚她穿着暗红碎花的外套,恰好在座的另一位女作家竹西宽子也穿着柔和的紫色上衣,再加上杯中浅棕色的中国黄酒,整个宴席的色彩如同话题一样丰富了。那是五日谈的序曲,随意而亲切,就像一次熟人的聚会,甚至省略了惯常的寒暄之词。协会的常务理事横川健先生在中国长大,毕业于中国四川大学,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回到日本后一直兢兢业业地从事日中文化交流工作。这个礼节周全、事事认真的日本国,访问的开场锣鼓却没有一点喧哗的意思。日中作家的交往已经超越了“你好”、“我好”、“为友谊而干杯”的程式,而开始进入了平等对话的阶段。由于日本文学专家陈喜儒先生和年轻的翻译李锦琦先生快捷幽默出色的翻译,使得我们之间的交谈更是顺畅融洽。 晚宴结束道别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一个坚持了近五十年的文化交流协会,就像一条通往中国的友好大道,目标始终一以贯之。一条畅行无阻的道路,每一个人口都是开放的,不需要重新起头和发动。这一场从中国新时期改革开放后,长达二十多年未曾中断的谈话,便可以如此轻松地持续下去了。 翌日,在参观了江户东京博物馆、浅草与皇宫一角之后,傍晚,我与李惠善女士,以及蒋子龙、陆天明、翻译李锦琦先生,在佐藤女士的陪同下,去日本着名作家十井乔先生寓所做客。 在日本,包括西方发达国家,一般不请陌生的朋友到家中聚餐。我们被邀请到十井乔先生家是一个例外。谈话需要气氛与环境,可见,交流协会的一份苦心与主人的盛情了。 那是一所清静的西式二层小楼,院里的菊花开得正浓。一眼看见门厅一侧琳琅满目的玻璃礼品柜中,一组来自中国的无锡小泥人栩栩如生。客厅优雅而朴素,宽大的茶几上,花瓶中插着新鲜的茶花和枫叶,秋天的感觉微风似的拂过。那是日本文化中的待客之道,用应时的植物所致的欢迎词,无声的交流在那个瞬间就已经开始了。然后是茶,浅淡的褐色,没有茉莉花也不见茶叶片,香浓而含蓄。十井乔先生年逾七十,却丝毫没有老态,穿一件普通的浅色套头衫,显得随和而利索。十井乔先生曾是一位成功的商人,却始终坚持了对“资本主义”社会锐利的批判立场。他的夫人体态小巧容貌秀丽,显得更为年轻可爱,见过客人后,就去厨房忙着准备晚餐了,后来才知道她是一位很有造诣的舞蹈表演艺术家。 落座后,十井乔先生便问诸位今天去看了哪些地方,我们一一道来。 他有些不解地说,你们为什么要去看皇宫呢?我们平时路过那里,会绕着走……言语间,他委婉地表示了自己对封建皇权的不屑。 我们解释说,中国的故宫是对外开放的,已经成为历史古迹与博物馆。皇宫是专制集权社会的象征,它的存在或消失,都影响着国家和民族的心理与发展。在日本,皇宫也是一种遗存的文化现象,能够增加我们对日本国体“君主立宪”制的感性认识。我们只是从一个边门进去,很快就从另一扇边门出去了。就此遥望日本皇宫一角,感觉日本皇宫的建筑外形,似乎比中国皇宫要简朴、素净得多。而且皇宫的围墙大部分是用泥土垒砌的,坡上种满了松树,松树都已经很粗壮,形成一圈树林的天然屏障。坡下是护城河,水质很清,我们能由此感觉到日本民族是亲近与爱护自然的。而故宫从皇室的安全考虑,历史上就不允许种树,高墙深宫,森严壁垒,建筑富丽堂皇,能看出“寡人”的生活奢华、隔绝、封闭而孤独。 十井乔先生这才表示理解。他谈到日本作家的写作,其中有许多故事都取自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部分,比如说《三国演义》等。他转身回书房拿出了自己的一本新出版的小说《桃幻记》,告诉我们说这是以中国“文化大革命”为背景的短篇小说集,书中的人物,在“***”中历尽磨难,但人的精神没有颓废萎靡,心态仍然是积极向上、勇于开拓的。我们颇为吃惊,对他的这部小说很感兴趣,想知道他笔下的中国“***”究竟是什么样的。可惜暂时还没有中文译本,只能作罢了。我请教他这些人物的素材来自何处,他是否有很多亲历过“***”的中国朋友呢?他微笑着摇头说,虽然也听中国朋友讲过一些,但大多还是自己想象的。文学不是真实的记录,而应该上升到人性和艺术的高度。第三天我在东京大学拜会藤井省三教授,见到他的书桌上就放着这本书。我问他对该书印象如何,他说这是很有意思的一本好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