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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疼痛

30年文学典藏散文卷(全文在线阅读) > 关于疼痛

    陈蔚文

    有些灯火是孤独的/在夜里/什么也不说

    ——顾城

    忽然就变天了,听北风裹着寒流在九层楼窗外翻滚,心里直发怵,早上出来穿得单薄,一会儿出去不知冷成怎样。越想越觉寒意侵骨,横下一条心走进风中时几乎带着悲壮——可真正深入到风的核心,并未如想象中那样不可忍受。风鼓荡着衣襟,渐渐就模糊了体温与寒风的温差。

    香港作家钟晓阳在记述自己爱情历程的文章《哀歌》中写到与她所爱的人同样从事海上捕鱼的一位朋友,在远方的水域遭遇了沉船,在海上漂流了四小时,始终未获营救,最后冻死了。她写道:人在冻死之前,会产生奇异的幸福感。那种融融的温暖的感觉,令人恨不得排除身上的一切羁绊,拥抱死亡。朋友临死前极可能经历过这种现象:他身上的衣服有用手撕裂的痕迹,他可能也想脱去救生衣,但救生衣的绳子被衣服缠住……

    真的,冷到极致往往感觉不到冷,像任何感觉蔓延到极致都变得不分明,而只会产生强大的晕眩与幻觉。

    那年在家中,因为不慎滑倒,我被一张硬木沙发的扶手狠狠硌到肋部。那一刹那,我几乎听见坚硬扶手与单薄肋骨猝不及防的相撞声,强烈的疼痛使我喘不过气,意识刹那间出现了空白——最深切的疼痛原是不及呼喊、无法呼救的!像一个大气压造成的真空。因着最大的疼痛把人所有的感觉逼到了死角,“欲痛已忘言”,而呼喊是需要注意力的。一个人腾得出气力以声音表达哀切,必定是心室未完全被痛占领,还留有通向外部的通道。

    因此,我讨厌那些虚张声势的号哭,只有泪水的分量而没有重量。还有媒体上充斥的那些泛滥的泪水,它们有时不过是充当了煽情道具。我怕看到一个肤浅的人动辄写道:我流泪了——这样的泪纵流成河,也只在纸上,未路过心灵。

    泪水不是花朵的开放表演,它是种向内的包围聚拢,密不透风,重重叠叠。

    去年我手术住院,隔壁病房有位农村来的年轻女人,她因为怕花钱已在老家拖得太久,进院时病情已到晚期。谁都知道了,包括她自己和结婚两年的丈夫。两人虽是“贫贱夫妻”,感情很好。看来蓬头粗服的男人心倒是细的,每次打饭都打两样,自己吃粗陋的,好点的给妻子,而女人每次都把菜硬夹到男人碗中,男人便躲出在走廊上,两人不久后决定出院了。女人提出的,不舍得再浪费钱,而知晓家底的男人也默然同意了。出院前一天,他扶着她坐在楼下花坛边,初春的阳光清淡地照着,他们许久都没说话,就那样手放在膝上平静地坐着。我从窗口望向他们,觉得人世间没有比那样的平静更哀伤的诀别。

    今早,在电视上看到陆幼青死亡的消息。病档上简扼地记录着“4床死亡”——这就是一个人生命总结的陈词吗?哪怕他在网络、出版方面掀起过那么大波澜,一本洋洋洒洒的《死亡日记》终于用这冰冷的四个字作了结尾。

    他应该死得很安详,除了不可抗拒的病情因素,陆幼青把生与死的遗憾都减到了最低。他那么镇定而从容地走向死亡,把一切都想清楚了,并且做了许多更长生命都无法做到的有价值的事。在告别前的下坡路上,他用稿费支付了高额医药费,他甚至和妻子讨论他死后她的“个人问题”——死亡到这步,真是无须回避的通透了。但即使有那么直率的谈话那么长的一段缓冲,在今早的世上,陆幼青的妻女仍无法减轻剧烈尖锐的痛苦。

    想到自己,在我现有生命中没经历过太多死亡的经验,可它像座潜伏的大山常常使我喘不过气。我知道它迟早会来,正在路上。它令人惊惧的粗重脚步渐行渐近,没有什么能阻止它的步伐。

    我手掌的生命线短,在离掌根还有三分之一处便戛然而止,这种按“相学”解释的意味我明白,但并不惶恐。当玩笑说起,家人总扳直我的手掌,急得赤红着脸要说服我。喏!你看,这儿不是续上了吗?几条细的掌纹的确脆弱地衍生了下去。我笑,续上了那也是命若游丝啊!我是真的不在乎生命的长度。一想到生命中紧密关联的人未来的死亡消息,我就不寒而栗,那是所有泪水都不能拯救的缺失。为此,我渴望在所有的悲痛到达之前,我先进入永恒的缄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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