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疼痛(2)
时间:2023-07-15 作者:陈蔚文 点击:次
疼痛的源起是什么?可以肯定的是,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敏感制造了疼痛,神经末梢越丰富感受到的痛也就越多。 我是个耐痛值非常低的人,无论肉体还是精神。这从那时挨父亲的揍、每次生病以及经历的一些事得到了证明。为此我庆幸自己生长在和平年代,这样不必遭受肉体疼痛与信仰冲突的矛盾,不用说严刑逼供,光那气势我觉得自己就有可能变节。这念头让我惭愧。 肉体与精神,这两种痛的滋味我都不易忘却,尤其是后种,我总是惯于让它沉淀、结晶,尔后成为记忆中的一块结石。 我知道,这种温习疼痛的习惯非常不好,它不利于健康和愉快。因为害怕遭到疼痛的伤害,我反而陷入了一种预设的疼痛中。那次手术,为减轻痛在手术后我用了麻醉引流棒,结果引起恶心呕吐反应,在频繁呕吐中刀口引起更剧烈的痛——疼痛在某种境地中是无法杜绝的,它只可能变异为另一种形式的痛。谁也不能说这种痛就比另一种痛更好受。 我羡慕那些容易忘记痛的人,他们丢弃疼痛的同时也丢弃了那些不快的记忆,所以他们看来永远气色良好,新鲜热情。 但一个从没有过疼痛感的人是不完整的。说这话并不是因为自己痛过,就嫉妒人家没痛过。不曾痛过便不懂得惜福,即便幸福亦是混沌的。 接触过几个80年代出生的年轻人,他们的成长顺利而甜蜜,从未尝过匮乏与拳头的滋味。然而除了对新事物的狂热,他们的感情是那样淡薄,奶奶去世父母离异火灾海难煤矿坍塌,什么都牵动不了他们的情绪,他们是那样沉着地干着自己感兴趣的事,有着宠辱不惊之风。他们很容易地爱上,可是从不死去活来,在他们看来,死去活来,这是一个多么老土、可笑而费劲的词啊! 他们就像未曾尝过风雨的反季节蔬菜,因为过多依赖化肥激素,滋味变得日益淡薄。而痛,在上一代与更上几代人心里,是多么饱满激烈的一种情绪,祖国、理想、亲人、爱情,只要听到这些词语都令他们血脉贲张,它们紧连着爱与疼痛。 疼痛的形状有许多种,尖锐的,扁钝的,无规则的,它挟着不同速度在疼痛者心中恣肆。有的如锋利匕首自上而下迅速划过,有的如血缓慢地在土壤中洇散,有的似蚌壳或***骤然的收缩。 我读过的最疼痛的一首诗是顾城的《简历》: 我是一个悲哀的孩子/始终没有长大……我相信我的听众——天空/还有海上迸溅的水滴/它们将覆盖我的一切/覆盖那无法寻找的/坟墓/我知道/那时/所有的草和小花都会聚拢/在灯光黯淡的一瞬/轻轻地亲吻我的悲哀 只有顾城那样悲剧的性格与命运才注定有如许诗句,这样的句子适合镌刻在青色墓碑上,四周环绕着孤独的岛屿,夕阳一点点沉没在远山背后,空气中,飘浮着舒曼如泣如诉的《梦幻曲》。一个充满孤独与不安,在河水旁掌着灯却看不见光亮的人,就这样葬送了自己和爱人。可最痛的人终究不是他,是他和不幸的女人谢晔留在激流岛上无辜的儿子小木耳。 他三个月大就被迫离开深爱他的母亲在别人家带养。每次短暂路过家门,他说,“胖喜欢我”,被唤做“胖”的父亲带给他的却是永不能平复的伤痛,而且,它会随着年岁增长而愈来愈扩散。 痛,有时就像无法躲避的身世,跟随一个人的命运被遗传了下来。 不久前,一位女歌手出了张专辑《解药》,在此前她的一张专辑叫《毒药》——这种呼应有自我疗伤的策划成分,但是否所有毒药都有相应的解药?比如“疼痛”这一种毒。 最好的解药是时间,或者音乐。像少年约翰·克利斯朵夫对音乐的依赖,“只要听着它,给他洪大的声音催眠着,一切零星的悲痛与耻辱就能平复下来”——但这也只是一针吗啡,暂时缓解疼痛。 有的毒是无法解的,它侵蚀进人的血液,用一生的时间发作,除非换一个灵魂才有可能遗忘。 小木耳,在他刚来清醒地认识世界时,身世的毒药就已潜伏下。即使以后再遭遇美妙新鲜的事物,终其一生,他会是个“悲哀的孩子”吧。他的诗人父亲那么残酷地为他先写下了悲哀的简历——他还那么小,孤零地在遥远的激流岛上,再也不会路过有“胖”的门前。 (原载2001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