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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饮而醉(3)



    现在,都市人比乡野里的人更重视天然了。仅食品包装上就醒目地注明各种“天然!绝对天然!”但愿那是一种真天然。生活反复告诉我们,最可贵的东西常常被假冒,被复制。天真是可贵品格,因此非常聪明的人就来伪装天真了,让人觉得他可爱。故做天真是深刻的卑鄙,他把人间的天真搞馊了,他“创造性”地化神奇为腐朽,把微笑变苦笑。

    朋友,“天真”如果开口,我想它会这么声明的。

    对于“假”的厚爱

    先说文解字一番:这里的假不是指假药假酒假烟假营养品,那些假,世人无不痛恨。那些假,不仅意味着我们身受欺骗,也意味着我们身受蹂躏——往往还无处伸冤。这里说的假,则是一个丰富得多的世界:奇妙的假、优美的假、富有人间情怀的假。以至于,人们离开了这类假将不能生存。人们失去了这类虚假,同时也将失去人的本真。

    在一次冗长的会议上,我像以往那样四处乱看,聊以破愁解闷。大凡会议室,定悬有若干字画,隶书楷书,行草狂草,有些颇可一观。如“琴心剑胆”,“宁做百夫长,不做一书生”。有些狂草太狂了,不懂,便在心里按住笔画一个个地小心认,以免弄错了律令平仄。我对于字画的欣赏,不少采自会议室。窃以为,乏味的会议万万不可在挂满妙趣的会议室里开,因那样越发显出会议的乏味,这是会议主持者的失策。又想,要是没有字画一类可让人偷看——也就是没有这些与会议无关的东西拱进了会议,这会议岂不更难以忍受了么。所以心里还是偷着喜欢这类失策的。那次会议尤其长,我将室内可看的东西都看了一遍,会议仍无要结束的意思。于是正襟危坐看主席台,这下看见了主席台前摆定了一溜盆花:海棠、菖蒲、玫瑰、君子兰。我理解,这些花不仅仅是花,主要是一道分界,是台上台下美化了的界限,每支花蕊都暗藏着别种意义,将我们听会的人和作指示的人分开。那些盆花,两旁的小些,越往中间越大。正当中是一盆壮丽的君子兰,花冠意外地大,色彩罕见地灿烂。突然,我看出破绽来:君子兰的叶片叶茎是真的,但高耸的花冠却是假的,那花冠是用彩色丝绸制作出来的……您看妙不妙,有生命的花们聚集在一起朝高处涌动,最中央最灿烂最顶尖之处,却从容地安插一枝没有生命的假花蕾。而且,真的与假的聚集在一起时竟是那样地浑然天成。更妙的是,如果把那枝假花蕾除去,那盆君子兰立刻成了残骸,显得很不是地方。于是不得不把君子兰也除去。可是将君子兰除去后,两旁的盆花因失去了核心也变得平庸不堪了,简直入不得眼。哦,在真的生命的顶端,搁上一点假,整个生命群体便光华四射。换言之,正是那一点假,使得真的东西闪射光辉。这事实所暗藏的意义令人不舒服。多么苦辣的心理窘迫。多么精彩的破绽。多么无奈的人生意境。

    数日后,参加一位长者的接灵仪式。他是令我敬重的领导,不幸壮年谢世。我们许多人恭候灵堂内外,守候灵车。稍顷,他的亲属捧着骨灰盒,极肃穆地走来。哀乐起,摧人心折,我低头缅怀……突然,看见那盆君子兰就在脚边。仍然是真的叶片与叶茎,配上假的花蕾,仍然是它和别的盆花一起组成长长的花阵,它竟然也来参加接灵仪式了。一霎时,心脏仿佛被击,大窘。片刻,才深深悲凉——不止为老领导。身边人流蹉跎,一些细小的花瓣被脚步带动,那盆假君子兰却因其巨大,纹丝不动。就它气质而言,分明是一株赴死的霸王,高耸不屈,豪意盎然。又数日,是国庆节,我在那座长江入海口般壮阔的正门前,又看见那盆君子兰,两旁仍然是长长的花阵。它从灵堂中搬到如此堂皇处,从大幽静闯入大热闹,居然同样适应,同样光彩照人!而我们,在一枝假花蕾上曾经搁过多少东西:庄严的会议、肃穆的仪式、节日的喜庆。我们还可以搁更多更多东西,它却还是它。

    可爱的假不止这些,它丰富无比。

    比如:你患了绝症,医生将告诉你,只是一点小毛病,不几日就好。这是一句温情的假话;你斥责情人“该死的……真坏”!这也是一句假话,是因爱而生的轻嗔薄怒;家里只剩最后一碗饭时,母亲会跟孩子说:“快吃吧,我不饿”;在一部电影里,母亲去世了,四岁的女儿惊惶地问父亲:“妈妈呢……怎么还不醒来?”父亲说:“妈妈没死,她在天上等我们,那里非常美丽。”几十年后,她也死去了,她的儿子会对孙儿说:“奶奶没有死,她在天上等我们呢,那里非常美丽。”没有任何人教过他们,这句话却一代代地传递下去。这种假,像微笑和泪水一样晶莹,也像微笑和泪水一样永世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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