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窗小柬(3)
时间:2023-07-09 作者:忆明珠 点击:次
只有当一个社会,热闹到足够的地步,热闹到必须降一下温了,这时候,作为社会的人,作为组成社会之个体的人们,才会想到在自己的心灵中,该有着明澈如镜的一角,即那无用的诗了。中国大概从来没有过热闹到足够的地步。不过,现在你正休养着,且在山中,且时令已进入秋季,你和周围的一切都有点冷落似的,此时不可无诗。写一点吧,写一点冷落的诗,写一点诗的冷落。 六 忽然想到一句诗,一句明白如话而我一直弄不明白的诗,今天忽然又想到它,而且豁然开朗,明白了,或者说,似乎明白了。 大约1961年或1960年,正当所谓被“苏修”卡紧了我们的脖子的“困难时期”,全国大饥馑,饿死人。饿不死的一天顶多分配到八两粮,肚子还是瘪,这时候,再喊阶级斗争,斗不起来了。只好休养生息,容许老百姓养几只鸡,搞点子副业,半明半暗地包产到户,集市贸易也渐渐恢复了。政治上也少了点严峻,说是“患难与共”呀,“风雨同舟”呀。文艺上也少了点捆绑,又说起了“百花齐放”呀,“无益无害”者也可以有那么一点呀……这可以说是大跃进严重挫伤后的一次复苏的机会,而且确实出现了“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的复苏景象。一个社会只要多一些生存空隙,那里就会出现生存的活力与智慧。有个年过古稀的老头子也发现了自己还有着余光、余热。他肚子里有点文墨,便到处搜罗古旧字画、线装书。这些东西那时都被一些人家堆在阴暗的角落,留之无益,弃之可惜,见有人收购求之不得,省得自己拖板车去废品收购站了。于是小城出现了一个旧书店,只占用临街的半间房子,跟摆摊差不多,除了古旧书、画,还有古旧的小摆设、小玩意,这位老人多少赚几个,也就很满意了。我是这店里的常客,只看看,不买。的确有好东西,有人在这里买到了郑板桥画的墨竹、金农的砚台、董其昌的行书册页等等。我没有收藏癖,再珍贵的文物古董,都不动心。有次见到一幅楷书立轴,纸裱,很古旧了,但无缺损,楷书极难得,这一幅字大如《颜氏家庙碑》,笔墨端庄厚重,似带蔡襄笔意。原来是王澍手书自己的一首七言绝句,我曾从一本什么书上——也许是《艺舟双楫》见过这名字,约略知道他是明朝金坛人,官至吏部侍郎,当时书名甚高。便向店主问价,老人伸出了三个指头,我问:“三十?三百?”他笑了:“三元!”然后又说,“我都不好意思说这个数了!”王澍手书的诗作竟然不值钱到这地步,我若漠然视之,不但对不住王澍,也太对不住有明至今那五百年一去不返的韶光了。于是我慷慨解囊,掏出三元人民币,买下了这件故明之墨宝。但,它只在我宿舍的墙上悬挂了几天,又被我送给了一位朋友。“***”后我问这位朋友,这幅字还安然无恙否?他说,抄家时被抄走,生死存亡两不知了。 写在这幅立轴上的那首七绝,就有着前面我所说的今天忽然想到的那句诗,那句明白如话而我一直弄不明白的诗。 前几天有位朋友跟我讨论处世之道。我说,我的经验是:让路!千条大道让给别人走,我只管走我的独木桥!这独木桥,一歪脚就掉下水,谁也不会跟我争。没有争的,独木桥之风骚由我一人独领,走起来也很宽畅了。强似在阳关大道上,千军万马拥成一堆,定会有被踩死踩伤的。今天忽而想到我这“独木桥安全论”,并非我之首创,那位“吏部天官”的王澍,早说在我的前头了。他手书的那首七绝,末句便是:“独木桥上好结庐。”当时我觉得这话很怪,陶渊明诗“结庐在人境”,这位王澍怎么会想到结庐在独木桥上呢?这句诗说得明白无误,却使我百思而不得其解。所以前三句早已忘却,这末句始终难忘,今天忽而又想到它,而且使我惊奇地发现,在对于独木桥的透彻理解上,我逊于王澍先生远甚。首先,他的眼力好,我还只觉得在独木桥上可以安步当车地从容行走,而王澍先生却欲结庐其上。那根独木,岂不是个广阔的天地吗?再者,我还只是个独木桥上的赶路人,而他却要在那里安营扎寨。这糟糕!他是要拦住桥口收买路钱吧?难道今后连独木桥都有了霸主,我可真正要走投无路的了! 我以为现在我总算弄明白了那句我一直不曾弄得明白的诗。是不是?请坦率地相告,我现在是不是明白了一点呢?对于人,对于我自己,对于这个社会、时代等等。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