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窗小柬(2)
时间:2023-07-09 作者:忆明珠 点击:次
时近重阳,真想望能有一个小院,植几枝黄菊相对。辛苦一生,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半亩芳草地,血汗不值钱也。你现在暂作“山中人”了,可曾“采三秀于山间”吗? 四 寄上《随园诗话》等清人笔记三种。《随园诗话》我读初中时便读过,现在翻翻,似觉新鲜。此书大量收录了当时一些不知名的诗人的作品。有的人写了一辈子诗,可读者不过几首几句,幸而这几首几句被袁氏采入诗话,才得流传至今。有人说收得太滥,不少鱼目混珠。照顾情面、走后门、高抬贵手的情况未必没有,但凡所入选的总是从袁氏眼下走过,不至于过分离谱,而其收容量之大,却是一大优点,其他诗话极少可与之相比者。当时没有定期出刊的文艺刊物,《随园诗话》广泛摭取,适为一些诗人提供了一个发表园地。我是把它当做一部汇编的诗刊看待的。袁枚不是蘅塘居士那样的选家,而是一位大诗刊的主笔,这样看就不至于对他提出更多的苛求了。 诗话是文艺小品,或论或记,都该出以优美的散文笔调,因其富有趣味,故至今不乏这一文体的作者。或许因为现在报刊如林,不缺乏发表园地,今之诗话作者一般着重阐述自己的诗歌见解,而不注意录存诗作,偶尔引用多是作为自己的见解的注脚,给予举例说明而已,但也可能因今之新诗,极少佳句可摘的缘故。新诗似乎但可整读,经不起零打碎敲,分解开来,总寻不出多少断锦碎玉,我以为这是新诗作者对这一新兴文体欠缺用功所致。郭沫若的《女神》、《星空》,我幼时还背得几首,现在只记得《星空》中的几句: 雨后的原野, 像泪洗过的良心, 穆然寂静。 新诗,刚出现的时候还被叫做白话诗,但以白话写诗,恰恰不宜写得太像白话。诗与话,还是很不同的,白话诗作者,尤其要明白这一点。可以把诗写得“明白如话”,但,注意这“如”,明白得像说话一样,并不等于说的是些明白的话。就同我们说猴子像人,像而已,并非即是人也。新诗的不易被记住,跟它的语言太白,不无关系。 还有,抒情诗太长也要不得。郭小川和贺敬之的长篇政治抒情诗曾红极一时,现在他们写了些什么,对我则是一片茫然了。郭诗我只记得有句道:“杯中美酒,盘中水饺。”还有一句:“空气冷得发辣。”其实,也一般。贺诗,我仅记得的一句是:“我胸中的层楼啊,有八面来风!”这一句,可真抵得上一万句,拔地而起,突兀撑空!如果我不曾读过贺的其他作品,单凭记得的这一句想象诗人之风华,那简直是“屈宋何足比,李杜不能俦”了! 那么,“你呢?”我想你现在一定会这样问道,“你写了那许多诗,可曾留下一字半句?”我可以面无愧色地告诉你:有的!而且是你亲口告诉我的,说:“你的诗,只有一句尚可,即《跪石人辞》开头那句:‘我是一块石头!’”可见,在当今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还记得我的一句诗,还记得我的这块石头!这块石头,却不是通灵宝玉,它是由一个知识分子情愿为之舍生杀身以求的信念所铸成。你把这样的一块石头还记在心中,不感觉到它的沉重吗?一旦那信念化为泡影,其结果会如何?我只有像共工氏以头触不周之山那样去触以我自己的信念所铸成的那块石头而与之共存亡了! 它如果不是我的荣誉, 就必定是我的耻辱! 天哪! 五 我还是劝你在山中多住几日,从“春山碧树秋更绿”住到“草木黄落雁南归”。何况你住亲戚家,若住宾馆、旅社,那种花销,我辈负担得起吗?你多住几天,我就隔三两天写封信来。这信既供你消遣,也供我发表用。待你下山,即以这笔稿费为你接风,如何?有酒馔,与朋友共,不亦乐乎? 山居得诗否?当今艺术门类中,最冷落的莫过于诗了。并非由于诗的自身冷落,是社会冷落于诗。诗自身的冷落,出于诗的天性。诗,实在不该往官场挤,往商场挤,往太热闹的地方挤。诗的冷落是天经地义,诗不冷落必须有用,而诗若有用,便成了工具,成了机器上的螺丝钉,成了差役奴仆,成了良相、良将、忠臣、义士。那就失去了诗的自身,因为诗本来就该是无用的,因其无用,才能具有一切有用者所无的那种无用之用也。你以为我这是在胡说八道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