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生(3)
时间:2023-07-07 作者:周伟 点击:次
我小时候就知道草生叔爱卷烟叶,把黄亮亮的烟叶切成细丝,然后撕下我们写完的作业本滚烟筒。我们也学着滚,滚来滚去,总不成器,滚成了喇叭筒。草生叔就手把手教我们选烟叶,教我们切丝,教我们滚筒,教我们点火,我们总是学不好,在他吐出一圈圈的云里雾里睡着了。后来,草生叔自己眼神不好,手也不利索了,他就再也不能卷烟抽了,只能去买最廉价的盒烟。 这次,草生叔去赶集,也是去买盒烟的。他近来感觉到自己大不如前了,走起路来腿脚发颤,老高老大的身躯虚弱得像片草叶一样,在这世界里晃荡,在这黑洞洞的世界里找不到出口。他本来去得早早的,有很多人从他身边一晃而过,都和他打着招呼,他知道,自己却蔫蔫的不想出声,有一两次出声,也是气若游丝。 一路上,草生叔唯一握紧的是裤兜里那张五十元票子。今儿个,他也不想割肉,只想买几盒好的烟抽。他一脚轻一脚重向前走去,从热闹的人群中飘过。没有人注视他。也许他瘦小卑微得像一只蚂蚁,爬行在别人看不见光亮的角落里。 草生叔想买了烟就早早地回去,然后,静静地一个人,抽着烟,瞧着天,想着事。然而,草生叔很失败,那一直紧紧捏着在裤兜里的那张五十元大票子不翼而飞。他一家家商店走过去,看柜台上一包包精致的盒烟,走得很慢很慢。走到鱼香子的时候,他看到一世界的黑,他看见白晃晃的黑,他看见深洞洞的黑,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找不到一束光亮…… 他像一片枯黄的草叶,飘落在自己的世界里。 出殡那天,本来安排井井有条的。临时,还是出了问题。总的来说,是人的问题,人手太少。村子里的青壮年大都外出打工了,留下的都是“老弱残兵”。 放炮火安排了两个人,一个是七十一岁的中宝叔,一个是六十二岁的玉彩叔。临时,玉彩叔说要带自己的孙子去看病。后归哥赶紧用小车装了炮火事先沿路去摆放好,好在到凤形山不远,又一路是进村的水泥路面。中宝叔一路一瘸一拐走在前头,点一个手中的大炮,再点一个路边的礼炮,大炮山崩地响,礼炮一路礼花,中宝叔无忧无虑像个小孩一样。 出殡时,抬柩是最重要的。抬柩是力气活,个个要能下大力的,放在肩上要纹丝不动,要庄严肃穆,要讲究稳和慢,不能毛毛躁躁的。在乡村,抬柩一般分三班,每班八个人,前面八个,后面八个,有一班八个是用来换肩的。这次给草生叔抬枢,安排了一组、二组、七组各四个人,三、四、五、六组各两个人。到场的,一看年纪大多是六七十岁的人,五十多岁的只有四个人,尤其是二组只来了两个人。后归哥大为恼火,骂了人,骂了很出格的话,说看他们二组以后不也要死人吗?骂是骂,在关键时刻,后归哥和德生叔两个人只得顶了上去。 草生叔的侄儿辈除后龙哥、后湘哥、后归哥都在抬柩的队伍之列,只有我一人必须要去拜路,我得领着后归哥的儿子,还有后归嫂、后龙嫂,后龙嫂还抱着她的小孙子,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一路去拜。拜路,是表示对死者的孝敬和请求山神、土地、路神和一切阴灵开道和让路,所以我们也很是认真和守规矩。四十多岁的我,腰椎间盘突出,一起一跪,一弓一升之间,感觉有些吃力。沿路经过哪家屋前,人家放鞭炮,我要眼尖脚快,赶去“下礼”。我下礼后,风娥姐就要给人家发毛巾。沿路炮响,沿路下礼,沿路一一发放毛巾。 草生叔的下葬地是凤形山脚,是我们的一处祖坟,坐北朝南,视野宽阔,前面有出路,背后有靠山,两边有“扶手”,周围树木繁茂,水源流长。 一番祭井、下枢台。我和后归嫂、嘉仪,还有抱着孙子的后龙嫂,一一跪在坟前,等待道师抛出罗盘米。罗盘米俗称衣食米,是死者给子孙的最后一次赏赐,预示今后子孙有吃有穿,衣食不愁。扯着衣服,抛下来的罗盘米,一粒一粒,雪白雪白的,从高空落下。我捧着,感到生命的重量。拈了几粒米,往嘴里一放,轻轻地一抿,一丝微薄的清甜与米香,立刻让我感觉到童年中那些鲜为人知隐秘的欢乐,有那么几秒钟,在我的眼里慢慢地涌起一股微热。 站在山腰,回望送葬离去的队伍,老的老,少的少,七零八落,溃不成军。近千口人的村子,只有不到五六十人的送行队伍。十六年前,奶奶走时,那送行队伍的壮观,和现在比起来,让人感到心情甚是落寞。我知道,现在的乡村,已不是原来的乡村了,人去楼空,物是人非。我不知道,草生叔在这里,会感到冷清和寂寞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