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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一身夜色

2015民生散文选本(全文在线阅读) > 沾一身夜色

    李登建

    古街还未完全修复,街筒子里游人已成团成簇。其实再现古街原貌,还原Q州明末清初的市井风情,只是一个响亮的口号,街两边的布庄、茶庄、糕点铺,齐笔、红丝砚及花样繁多的工艺品商铺,和在别处见到的大同小异,并无什么特色,而且门面都太新,缺少那种“旧”的味道。历史已经走远,它不可能回到原地,刻意仿造,多是费力不讨好。我们看了几家就没了兴致,不再挨家店铺逛,有的干脆一家也不进了,站在街上看风景。

    街上还真有一道风景颇可玩味:隔不多远就有一座或立或蹲的铜像。铜像塑的都不是什么大人物,而全属引车卖浆者流——剃头匠、磨刀人、卖糖葫芦串的老头儿、跟着爷爷卖唱的小女孩……这类塑像容易出特点、个性,活起来,它们无不生动而传神。面部那烟熏火燎的污痕,不仅与生活中这些人物的身份极为吻合,还透着苍苍岁月的颜色,增添了艺术感染力。大家被铜像吸引——已忽略主体的真实身份——一个个跑过去照相——A女士在压得驼了背的轿夫铜像前摆各种优雅的姿势,B女士在一脸愁容的乞讨农妇的铜像旁笑成了花,C男也上前摇挑担串乡汉子手里的拨浪鼓……

    这,也许正是古街开发设计者想要的效果。在这里,铜像不过是古街的点缀,是“戏里”的道具。我们当然不能要求设计者赋予铜像崇高的成分,对底层百姓有更多的尊重,但有意无意地省却社会背景,淡化他们生存的艰辛,把不了解他们的人的认识导向了另一个方向。游客娱乐着别人的痛苦,倒是玩得很开心,可如果熟悉他们,如我者,却觉得别扭。

    我接触过一些这样的底层百姓。小时候,记得交了腊月,尤其是到年根儿,胡同里就有了“爆米花了——”的叫卖声。央求母亲许可挖半瓢子棒子粒儿追出来,那戴着一顶扇着“翅膀”的棉帽子、穿着辨不清布料到底是什么颜色的破棉袄、走路一瘸一拐的汉子就收住步,在土墙下安好爆花机。腿脚有毛病,手却特利索,转眼间生着火,左手呼嗒呼嗒拉风箱,右手咕噜咕噜转那炸弹模样的黑家伙——它吞到肚子里半瓢棒子粒儿。火苗一窜一窜,黑家伙转一圈又一圈儿。在我和姐姐一遍遍催促下,汉子把鱼鳞口袋套在黑家伙头上,那只孬脚荡荡悠悠找到“机关”,踩下去,“嘭”一声,伴随爆好的米花出炉,空气里飘散一股很好闻的粮食的香味,他也得胜般地咧开嘴笑了,龇着很长的牙齿。是这响声传遍了小村,还是好闻的粮食的香味弥漫开来,孩子们从四面聚到这里,有的带着棒子粒儿,有的空着手来看热闹,哄抢几粒迸出口袋的米花儿。这是那个年代馈赠我们的糖果。我们快乐着,围着他玩一下午也不厌倦,有时候还跟着他浩浩荡荡地从这条胡同“拐”到那条胡同。大人谁把他当碟咸菜?远远地招呼“哎,爆米花的瘸子,来这儿!”我们不,他几乎是所有孩子心中的英雄。“嘭——”“炸弹”爆炸,放出一团烟雾,我们吓得抱头鼠窜,他却岿然不动——我们怎能不着迷?

    深冬,往往傍晚起风,太阳落山后天冷了许多。这时人们躲在屋子里,偎向炕炉,手里再端一碗热粥。爆米花的瘸子叔却还待在胡同口,添煤,加料,慢慢地转那个黑家伙。除了主顾等着取米花,围观的孩子们都被大人喊回家吃饭了,他身边冷冷清清,寒风就越发凶猛地扑来。他不嫌冷?他一瘸一拐的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他就不怕漆黑的夜路上有鬼?爆一罐才一毛钱,他为什么这么贪图多爆一罐?不知道。小小的火苗仍柔柔地舔着黑夜,“嘭——”一声响的时候,他亮亮的牙齿仍然在夜色里一闪……

    夏天就不见爆米花瘸叔的影儿了,常来村里转悠的是一个扛着一条长凳的磨刀人。可是不像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里磨刀人那样身材高大、挺拔,这是一个佝偻着腰的瘦瘦的老头儿;他也不够机警,动作笨拙、迟缓。把凳子放在街心大槐树下,他看看天,倒背着手,遛来遛去,哼着《红灯记》的唱词“为访亲人我四下瞧。红灯高挂迎头照,我吆喝一声‘磨剪子来抢菜刀!'”这后一句是真喊的。然后踅回,解下和凳子腿绑在一起的磨石。不一霎儿,收工早的女人回村了,有人拿来用钝了的菜刀。他撸撸衣袖,两只手掌“沙沙”地搓一搓,摘下挂在另一条凳子腿上的瓶子,从瓶盖的眼儿里往磨石上淋一点水。磨石一头顶住凳子面上的铁钉,另一头被左脚蹬紧的绳子勒住,手扶着刀把,放平两臂用力推,“嚯嚯——”看这架势,你才知道这个干巴老头儿的臂力还是蛮大的,而且臂膀上还有壮年人的肌块。只八九下,磨石上就出了“油”,黑黑的,稠稠的。用水冲掉黑油,再磨。这样重复几次,他便眯起眼“瞄”刀刃,用大拇指试一试,又放回磨石。最后,他从头上削下一绺头发,这把刀就完成了,这时他会把刚才断了的《红灯记》唱段重新“叼”在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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