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墨洇开的花朵(3)
时间:2023-07-05 作者:刘梅花 点击:次
走出街道,拐过古烽火台,天光已经暗下来。路是熟路,就算在戈壁滩上,依然迷不了路,老马识途嘛,每头牲口都准确的记得回家的路。打头的黄骡子亮起马灯,一路走,一路晃荡。一豆火苗跳跃在旷野里,风吹来,呼呼的。大漠里的风也是硬质的,并不软和。黄牛的脖铃声在黑夜里格外响亮,虽说细,却很醇厚。稀疏,却一声跟着一声传递。空气愈来愈凉,又在落霜,我们似乎撞入薄壳一样的荒芜里,撞得稠密的空气絮乱起来,一窝一窝碎裂。 这样的旷野里,没有野狐出没,也有野鬼吧?很远处一团火跳跃了几下,飘过来一种啾啊,啾啊的声音,真个儿教人惊悚,头发根子都竖起来,仿佛觉得一种看不见的幽暗的东西逼近,连气息都能感觉到,雾气一样在身边弥散,窥视。大人们又点亮几盏马灯,大声咳嗽着,彼此喊着名字,吆喝着牲口壮胆。其实牲口也是害怕的,我家灰毛驴的脊梁一直在昏暗的光线里簌簌发抖。我们被一层一层的寒冷和恐惧围住,似乎不是在走直线,是原地转圈圈一样。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是回家的路。不过,牲口不这么想,它们蹄子底下有分寸,晓得路是直线的,大漠里不需绕弯。 多年后想起来,那种漆黑,枯寒而萧索,那种沙漠里特有的硬质的迷糊气场,好像也觉得并不可怕,也没有仓皇逃归的感觉。大概是爹在身边的缘故吧。 拉运回家的老菜叶子,铺了一院子,在明晃晃的日光里晒着。切掉菜梗,剔除变黄的。芨芨草扎的刷子,刷去菜叶子上的虫子啦虫子粪啦什么的,清水里淘洗过,投进沸腾的铁锅里。我们叫炸菜。菜叶子太老太厚,不煮一下能嚼动嘛。沸水里捞出来的菜叶子软塌塌的,放在案板上,沥干,一层一层铺在大缸里,撒上青盐,辣面子,压上牛大的石头,捂着。 整个冬天,就要靠这缸酸菜下饭呢。一直吃到开春,地里的苜蓿芽儿冒出来,才能替换一下。 去年冬天胃痛,晚间做梦,一直在嚼老酸菜,又硬又厚,嚼得牙巴骨酸,多么难吃。也梦见嚼苜蓿,大口大口,没什么香味,木渣子一样。醒来,胃里酸水直泛。大概是从前粗糙的日子,磨损了胃和光阴。只不过,很少梦见我爹了。毕竟,他离开我也二十多年了,这么长的时光里,就算梦,也要疲惫的。 一瓜一世界 像一群黑压压的乌鸦扑到了公路上,场面颇为疯狂。路面上尽是石子儿,枣儿大的,鸡蛋大的,苹果大的,挤了满满一路,堆砌成简单的乡村公路。自行车轱辘磕绊在石子上,咔嚓嚓乱响着,越快颠得越响。男生们亢奋之极,弓着腰狂蹬自行车,嘴里吼吼叫喊着,土匪似的。穿过一个村庄的时候,有老人惊叹:呱呱吆!一群半大的学生娃子,牦牛出圈了一样! 疾驰了几里地,速度明显变慢,乌鸦们慢慢散开了,路上像撒了一把豆子。哐当声也柔和了,不那么刺耳。有个女生的自行车链条断了,停下来,汇聚起一簇人,收拾车子。有人陆续经过,一脸同情地看着坏掉的车子。 秋天的天空,高而深邃。谁知走到半路,却突然变阴,丝丝缕缕下起毛毛雨。寒气弥漫过来,真个儿冷。脖子里钻进去雨点,冷得忍不住打颤。路边是几个人合抱的粗大槐树,繁密的枝叶挡着雨丝,树下尚且留着一坨干燥,看上去白寡寡的,和远处大野的黄绿,近处村庄的黑厚,有了鲜明的对比。我是个偷懒的人,极想把车子停到树下,鸟儿一样缩着脖子避避雨。可是,也不行啊,这儿离着农场远着呢,若是掉队,一定会迷路走丢的。 路上是一大片哐啷声,大地上弥漫着细雨飒飒声,两种声音掺和在一起,有一种古怪的情调。路边零落的村庄,庄稼田里色泽清美的糜子谷子,都模糊起来,雾气白花花的,灰蒙蒙的,从大野里慢吞吞弥漫开来。经过干涸的河滩,又穿过一段沙子路,遇见一座石桥。桥那边,是泛着水光的柏油马路,离着农场不远了,我们居然又吼吼狂叫起来,好像不是来干活的,是来打劫的一样兴奋。老师和校长堵在桥上,压住头,不让极度兴奋的男生们一路狂奔。他们嘶哑地喊着,压住头,后面的娃们跟上来,快点跟上来…… 压了一阵子,几乎也都跟上来了,一路浩浩荡荡,往农场疾驰。在雨水浸漫的柏油马路上飙车,简直千年等一回的美事,一个个都打了鸡血似的发狂。有人骑翻了车子,人和车子都远远摔出去一截子,哐哧大响一声,是自行车。咚,沉闷响一声,是骑手。谁知,骑手却一骨碌爬起来拎起车,身上泥水淌着,嘴里还在呕啊呕啊吼叫。校长对我们群魔乱舞的样子不忍心看下去,骂道,瞧瞧这些放出笼子的狼娃子们,没见过个世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