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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涯(2)



    去看一个生病的朋友。

    从医学常识看,由于发现得早,她的病应该还不会危及生命。不过她还是谈到了恐惧。她这样解释为什么办了住院手续人却住在家里:住在医院里,看见形形色色的死亡,心里的压力会特别大。

    这个我很理解。医院有时是治人的地方,有时是害人的地方。医院最令人不满的地方在于,它查证恶疾的次数远多于治愈恶疾的次数,剥夺尊严的能力远大于挽救尊严的能力。

    有两年时间我不断陪母亲出入各大医院的重症病房,之后看谁都像有暗疾在身而不自知的人,也经常莫名其妙地怀疑自己其实很健康的身体。

    朋友说,以前死是个特别远特别概念化的字,谈起来很轻松,现在它贴着自己的脸呼吸了,还是会特别恐惧的。

    这点我不完全能理解。这位朋友是半个哲学家,素来因对世事的超然姿态被大家激赏

    在我看来,她是人群中活得特别清醒特别通透的那类人。

    她怎么也会觉得死亡是种可怕的状态呢?

    她说可能是因为未知吧。

    既然未知,为什么不从乐观的角度设想,也许所谓的死亡是种比活着更好的状态呢?我觉得这恐惧还是常识造成的,常识告诉我们,活着才能享受阳光、蓝天、四季,所以要珍惜;常识告诉我们生命只有一次,所以特别宝贵;常识告诉我们死亡是件不好的事,所以亲友离去我们一定要悲伤。

    有个问题,人类的所谓常识,在宇宙面前,低幼得可以忽略不计,人类的文明才还不到一万年历史,在地球的45亿岁的年龄面前只是一瞬,地球在宇宙中又渺小如尘埃。一种一万年都不到的文明对宇宙规律的解读该会有多么幼稚呢?肯定比一只蚂蚁对人类的理解还肤浅一万倍。

    前不久看到一个资料,有科学家依据种种迹象得出结论:地球是外星生命囚禁人类的监狱,因为人类的文明太原始太野蛮,所以用地心引力把人类囚禁在地球上。还有更惊世骇俗的观点,宇宙大爆炸是人为的,也就是说,宇宙也是被有意制造出来的。是谁创造了宇宙?难道,真有个类似于上帝的东西存在?

    这些观点猛一听都很荒谬,不过回想一下,仅仅四百多年前,当有人宣称地球不是宇宙中心时,还被自以为真理在握的人处以火刑。那么,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不知是被我滔滔不绝的热情感动,还是被语言的洪流冲断了思绪,朋友似乎默认了我的歪理,望着在厨房忙碌的爱人说:人对死亡的恐惧,还有个很大的原因是牵挂,舍不得离开亲人、爱人。

    我说,情感牵挂当然是痛苦的,不过我们也可以换一个角度想,假如生命有多个时空的存在形式,那么,作客回家后,就可能和另一些亲人团聚,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之类,他们同样是你至亲至爱的人,他们已经等你很久了。这样一想,两种牵挂的痛苦是否可以相互抵消呢?

    她笑着对我的想法表示惊讶,问:你真是这么想的?

    我真是这么想我的。至少近几年如此。

    不仅和这位朋友,跟其他朋友我也阐述过这些心得,并持续地在心里强化它,让它逐渐沉淀为精神养分,一点一滴渗入日常生活的裂隙。

    我不看网上那些哭哭啼啼的诀别新闻,不参加过度渲染悲情气氛的追悼会,两千多年前的庄子尚能做到用击盆而歌的方式送别妻子,以高科技、高智商自诩的现代人在这方面总不能一点进步都没有吧。

    我也越来越反感耸人听闻的健康科普和医疗广告,“如果你有某某症状,就表示大病来临……如果你不怎样怎样,就会怎样怎样。”这种粗暴的标题党每天变换模样占据着各大媒体的健康专栏,究竟是要挽救健康呢,还是破坏心理健康?我觉得一个真正文明的社会不应鼓吹对死亡的偏见,更不应利用人们的恐惧心理盈利。

    每年一些特定和不特定的日子,我都会去母亲的墓前看看。如果天气好,多半还会在那里歇歇,坐坐。

    墓地是我帮母亲选的。母亲生病前就多次提出要先置好墓地,她考虑的因素是墓地在飞速涨价,早买可以替子女省很多钱;也怕城后的公墓满员后要迁到远郊,我们扫墓不方便。父亲觉得这事不吉利一直不肯办。她离世前的一个星期,我悄悄去城后的公共墓地帮她选了依山面湖的一块风水宝地,很适宜远眺,也考虑了情感因素,正前方的韭菜湖边,是母亲少年时住过的洗麻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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