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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落的亡灵

2015民生散文选本(全文在线阅读) > 飘落的亡灵

    李清明

    对故乡我一直心怀敬畏。

    离开故乡的时间越是久远,我感觉离它的距离却越近。然而,只有我自己最为清楚,面对无论是现实的故乡,还是精神的故乡,我均无法救赎,只有淡淡的忧伤和无穷尽的悲悯。

    正因如此,就连我选择进入故乡的时间,也是定格在一个云低光暗、阴雨绵绵的清明时节。

    一

    “细雨残钟荒驿梦,斜阳衰草故人坟。”

    第一位拜祭的亡灵,是一位年龄与我相仿,辈分却比我高的堂舅。儿时,我跟堂舅一起穿开裆裤玩耍,一块拖着鼻涕上学,就连他后来娶的老婆,也是一位和我同桌的女同学。记得一次放暑假,生产队里一帮小伙伴争着给集体放牛挣工分,我因行动迟缓,没有跑过争牛的伙伴,结果好骑、好斗的公牛都给别人牵走了,我只得到了一头小母牛的放牧权。见我极不开心的样子,堂舅就把他看管的一头公牛换给了我,让我整日骑在大公牛的背上“威风”了整整一个假期。

    长大后,堂舅家比较富裕,他是我们大队那帮年轻小伙子里第一个购买新单车的人。二十多年前,农村的孩子拥有一部单车,印象中比现在都市里的年轻人拥有一辆“奔驰”“宝马”牌的高档跑车还要牛。望着整日被堂舅擦得油光锃亮的“永久”牌单车,我心里清楚,这次真的只有“眼热”的份了,我连单车都不会骑,要让堂舅的新单车当我的“教练车”,那是想都不敢想的。然而,聪明的堂舅还是体察出了我的心思。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堂舅推着新单车把我带到了生产队的禾堂中央,手把手地当起了我的骑车教练。尽管细心的堂舅为了防止练习时我和单车一同摔倒,在单车的后架上横着绑了两根扁担,但大半个晚上下来,我还是将新车的铃盖和车链盒摔飞了。我推着“除了铃铛不响,车身到处都响”的单车走在回家的路上,望着一脸笑容、边走还边夸我学车聪明进步快的堂舅,双眼噙满了感动的泪水。

    不久,堂舅和我一起报名参军。体检时,我俩各方面条件都合格,而当兵的名额却只有一个。直到现时,我仍刻骨铭心般地记得,堂舅一脸严肃,唯一一次以长辈的语气跟我说道:“你小子书读得比我好,到部队肯定要比我有出息。你必须听舅舅的话,到部队好好干!不穿上四个兜的干部服,不要回来见我!”晨雾中,堂舅送我走在乡间简易公路上,深秋的落叶萧萧直下,我的心情格外沉重。沉默中,堂舅一直送我坐上新兵集运的客车仍久久不愿离去,直到汽笛一声长鸣,他才举起右手向我道别。透过车窗,堂舅的身影在飞扬的尘埃中越变越小,越来越模糊……

    谁也不曾料想,我的远行,不但使堂舅失去了一生中唯一一次走出农村的机会,而且这一次竟是我和堂舅见的最后一面。之后,堂舅就因不堪生活的重压而积劳成疾,加之封闭的乡村缺医少药,致使他英年早逝,留下了年轻的舅母拉扯着两个未成年的孩子苦度光阴。堂舅去世时,才四十来岁。舅母后来告诉我,在堂舅病重的那段时间里,他还常常拿着我穿着军装的照片,一看就是大半天。

    春寒料峭,万木萧然,在我正襟跪在堂舅的坟前行叩礼之际,才发现不知何时,在坟墓的右侧也笔挺地跪着一位稚气未脱的少年。他卷着高高的裤脚,双腿粘满烂泥,显然是刚从附近的稻田里劳作上来。

    此景让我惊愕不已。先不说我此行未告知和惊动任何故友亲朋,虽然我也能根据少年的行为举止和长相,判断出他肯定是堂舅的儿子,一个年纪才十来岁的小孩能如此熟谙世事和早熟,这是我无法想象的。因为在家乡有一个习俗:凡有长辈去世或清明拜山,子孙辈均是要随礼陪跪的。

    年少的兄弟,当你的同龄人还在糖缸蜜罐中撒娇酣睡,抑或正在窗明几净的教室漫不经心百无聊赖地读书学习之时,你却要像大人一样扶犁掌耙、割草挑土,要学做一个男子汉支撑起家中的一片天地……你稚嫩的双肩能承受住这生活的重压么?你幼小的心灵能经受住世事沧桑的磨砺么?

    行走在故乡的陌野村落,仍然随处可见乡亲们的门庭上被风雨剥蚀旧了的春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眼见堂舅儿子年少辍学的场景,我情不自禁地问起了村里孩子们上学读书的情况。堂舅妈一声长叹,道出了绝大多数农村人的苦闷。她说,现在的农村孩子基本上是读不起书。一个农村孩子从读小学开始到大学毕业,家庭负担最低的学杂费就需将近十万元。这对于仅靠农副产品变钱,靠“鸡屁股银行”生活的农民来说,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就算东挪西借上完大学,也不一定能找到好的工作,无法进入主流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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