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落的亡灵(2)
时间:2023-07-03 作者:李清明 点击:次
堂舅妈的一席话让我陷入一阵久久的沉思。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农村孩子要走出乡村只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是读书,二就是当兵了。在科举时代,读书求取功名,最可贵的并不是知识的获得,而是消灭贫穷、摆脱饥饿的最佳途径;更进一步,还可以荣宗耀祖,席丰履厚。过去,乡亲们只要生活上稍能对付,莫不将子弟送进私塾,以期“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而如今,因公平机制的缺失,工农子弟难以一步一步融入社会的主流;而跻身行伍,也因部队改革了提干晋升制度,士兵必须经院校毕业方可提干,贫寒子弟从部队晋升的大门也基本关闭,个中苦楚作为亲身经历者,我是十分清楚的。 我20世纪80年代初期入伍,也许是深感自己走出水乡的不易,也许是受堂舅的鼓舞和鞭策,抑或是自己骨子里或多或少还留存着湖湘文化中“不到黄河心不死,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霸蛮”精神的缘故,在部队的训练和工作当中我十分地努力和刻苦,几乎年年都立功受奖,部队给我打了三次提干报告,仍未能穿上四个兜的干部服。直到我当兵第五年方才另辟“战场”,先考入地方大学,毕业后再返回部队,方才没辜负堂舅的期望。这也是我长时间未能面见堂舅的真正原因,倘若堂舅地下有知,我想他也一定会原谅我的。 我从社会的底层走来,太了解乡亲们个中的酸楚。一群生活在底层的人们,如果看不到前行的希望,社会各阶层如果不能享有良性的流动,整个社会只会是死水一潭,毫无生机……那时社会的情形只会比现在更为可怜可悯,甚至更加可忧可怕啊。 二 第二位拜祭的亡灵,是我一位唤作细牛的儿时伙伴的姐姐,名叫细花。小时候,我和细牛最要好,好些个春夏秋冬的夜晚我都是在细牛家度过的。其时,我和细牛常常因抓鸟雀、偷香瓜、做游戏……玩累了,就会在草垛中或谷堆旁睡一个晚上。家人习以为常,极少寻找。唯有细心的花花姐姐总是千呼万唤般想办法把我俩找回家,和她一起睡下。 细花姐姐有着高挑的身材,长长的睫毛,挺直的鼻梁,还有微微下陷的双眸,再配上两个甜甜的酒窝。在我年少的心目之中,只觉细花姐姐美若天仙,比《白蛇传》中的白娘子还要好看。 细花姐姐年轻漂亮,追求者众。她的父母却极度的主观,硬是将她许配给了长着五短身材的公社供销社主任的儿子。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印象中粮、油、鸡蛋、布匹等物资都是要按计划凭票供应的。那时,主管着上万人物资计划的供销社主任,在村民们的眼中,无疑是权力极大、衣食无忧的。 不知何故,细花姐姐却不为所动,偷偷爱上了邻村的一位才貌出众的拖拉机手。当我和细牛探知了细花姐姐的爱憎后,就用行动给予支持。每次,只要见供销社主任的儿子骑着当时罕见的单车,提着鸡蛋、肉来了,我和细牛就会偷偷地将他的单车气门芯拔了,并在他回去的必经之路上,涂填上一堆堆的烂泥巴和稀牛屎……不久,便见公子哥肩扛单车,打着赤脚,手提皮鞋一颠一跛、一歪一仰……像只正在啄米的公鸡,笑翻众人。 后来,任凭铁心的细花姐姐怎样抗争,狠心的父母就是不松口。细花姐姐只好以死抗争。她是喝农药死的。记得当时场景极度的凄惨,望着腹部有些微微隆起、面容惨白的细花姐姐,听着旁边邻居的窃窃私语,那时,我们并不明白什么。直到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才渐渐明白,原来以命抗争的细花姐姐,早已和拖拉机手将“生米煮成了熟饭”……尽管如此,仍没能打动视威严和荣誉为生命的父母,留下了一段十分凄惨的爱情故事。 望着杂草丛生的坟茔,感受着故乡绵绵的阴雨,还有那低沉的云团。我的心情愈发沉重。 一直走在我身边才四十出头的细牛已俨然一个老者,面皱了,发白了,腰佝了。细牛说,这些年农村的人口减少了将近一半。加之从事农业不怎么赚钱,大多数年轻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现在的乡村再也难以再现过去鸡犬相闻、鸟叫蝉鸣、炊烟四起的热闹气氛了。 说起打工,我连忙问起了细牛妹妹梅花的情况。梅花比细花姐姐小七八岁。小时候,总见她拖着长长的鼻涕跟在我和细牛的后面,赖着我们带她玩耍。十多年后,我受细牛之托,在广州与她见面时,梅花已出落成一个十分水灵的少女了,眉眼之间像极了年轻时的细花姐姐。那时,我刚从基层代职回调到机关,在企业管理部门任职。梅花经我安排进了一家酒楼当咨客,可梅花在广州仅工作了半年就自行去了深圳。然后,我便与她失去了联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