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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立谁安(2)



    刘节是在上海聆听陈三立教诲的学生之一,在陈家那个并不宽敞和简朴的客厅里,学生们同晚清诗坛领袖三立老人围坐一圈。学生们以为名人都有架子,不免用拘束和小心来打扮自己。谁知三立老人开朗随和,用带有长沙口音的普通话同晚辈们谈笑风生。学生们对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中的往事淡薄了,倒是所有人都对1924年诗人徐志摩陪同印度诗人泰戈尔到杭州拜访陈三立的故事兴趣盎然。

    印度诗人泰戈尔随身带来了191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诗集《吉檀迦利》,他郑重地签上自己的名字,赠给他心目中最杰出的中国诗人。泰戈尔以为“吏部诗名满海内”的陈三立会将他的《散原精舍诗集》回赠,不料三立老人却用微笑和谦虚婉拒了他的期望。三立先生说:“您是一位世界闻名的大诗人,是足以代表贵国诗坛的。而我呢,不敢以中国之诗人代表自居。”

    泰戈尔没有得到陈三立的诗集,他知道这是一个中国诗人的谦虚。在徐志摩和杨杏佛的提议下,两位诗坛巨匠在西湖边合影,纪念一个属于诗歌和诗人的美好瞬间。

    在刘节的记忆中,还有同学提到了陈衍、郑孝胥、陈宝琛、林旭、沈曾植等《光宣诗坛点将录》中的重要诗人。这个时候,细心的刘节发现,他们的导师一直未坐,自始至终站立在父亲身边。

    立即有学生起立,要将座位让给陈寅恪,却被制止了。陈寅恪说,我的凳子就在身后。在课堂上,我是老师,但是,在父亲面前,我是儿子。今天,我不能与你们平起平坐了。

    所有的学生,都无法接受老师的观点。导师的站立,让他们瞬间感受到了腰肢的酸胀和腿脚的疼痛。大家同时站立起来。刘节用一句话代表了所有人的心声:老师站立,学生岂能安坐?

    所有学生的屁股,最后在陈三立老人的劝说下回到了椅凳之上。而陈寅恪教授呢,依然以一种恭敬的姿态,垂手站在父亲身后。诗坛领袖说,安坐与站立,都是规矩,世代可以更替,但伦理不可错乱!

    刘节记忆中的那个上午,清华国学院导师陈寅恪教授整整站立了两个时辰,在父亲与学生愉快的交谈中,陈寅恪教授静静地站成了一座巍峨的大山。

    三、跪拜

    许多年之后,当刘节教授在岭南大学的校园里见到陈寅恪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跪拜”这两个汉字组合的仪式就这样突然来临了。

    在国民党败退逃往台湾的混乱中,陈寅恪拒绝了蒋介石的重金诱惑,在岭南大学校长陈序经的礼聘中来到了温暖潮湿的广州。而他的学生刘节,则早他三年到达广东,在并无约定的时光中等候同老师的再度相逢。

    在美丽的康乐园里,学生们知道历史系主任刘节和历史系教授陈寅恪,似乎没有人了解他们过去的师生关系。但是,每逢传统节日,学生们都可以看到令他们惊诧的一幕。

    节日来到陈寅恪教授家里的系主任,彻底脱去了平日西装革履的装束,一袭干净整洁的长衫,布鞋皂袜,一派民国风度。见到陈寅恪先生的刹那,刘节教授便亲切地喊一声先生,撩起长衫,跨前一步,跪拜行礼。

    在刘节教授庄重的磕头礼中,学生们终于知道了刘节主任和陈寅恪教授的师生因缘,也知道了这对师生1927年6月在王国维先生遗体入殓仪式上通过庄重的下跪产生的心灵交集。

    学生们从刘节主任的磕头下跪中完成了对旧时代的认识。当握手成为一个时代礼节的唯一标志,当鞠躬的身影都只能在教科书中寻找的现实中,大学生们开始了对长袍、马褂、布鞋的重新打量,他们的目光看到了陈寅恪教授1927年下跪磕头的情景。

    刘节教授用跪拜的仪式展示尊敬和感恩的时候,岭南大学的长衫被时代的世风脱下了,康乐园里换上了中山大学的新装。在课堂上,刘节教授将陈寅恪撰写的王国维纪念碑文移到了黑板上。刘节教授眨眼之间,新旧两个时代的交替就像时光从沙漏中间穿过,然后又聚集在他的掌上。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生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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