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乡村我的城(3)
时间:2023-06-26 作者:吴佳骏 点击:次
售房政策甫一公布,村民们都蠢蠢欲动。邻近几个村的乡民,像是受到外界突然袭击的马蜂,纷纷奔走呼告,一边通知在外地打工的儿子儿媳回来商量对策;一边四处向亲戚朋友筹措预付款。那段时间,这个亘古封闭的乡镇,刮起了一股现代化的飓风。它来势凶猛,先以摧枯拉朽的力量扫荡着昔日落后的生活风貌;又以饿虎扑食的威猛颠覆着这群农村人陈旧的思想观念。这场飓风伴着熊熊燃烧的烈火,点燃了这群穷惯了,怕惯了的乡下人生活的激情。他们像一群穴居黑暗已久的困兽,突然看到了光亮,嗅到了新鲜的空气,那种喜悦是幸福而迷人的。尽管,长久以来钻进他们体内的寒冷,还像寄生虫一样盘踞在他们的骨骼和肌肤里。 有了住房,就等于有了一个避风港,一个可以躲避风雨和日晒的硬壳。可对于农村人来说,要想买这么个“钢筋水泥浇铸的硬壳”谈何容易?为了交那五万元的预付款,不少家庭扯皮吵嘴,风波不断。老的哭,少的骂,搞得几个村子鸡犬不宁。 张大爷的二儿子跟老婆商量后,决定要在镇上购一套房。可他们这些年在外打工所存的积蓄并不多,除去日常开销,总共只有四万块钱。他们想尽各种办法,就是凑不齐预付款。无奈之下,张家老二想到了圈里养的那两头猪。猪原本有三头,张大爷为大儿子办丧葬时杀了一头大的。剩下的两头还不到出槽时间。这几头猪,是老两口熬更守夜,辛辛苦苦喂养的。当老二提出要卖猪时,张大爷坚决反对。张大爷对二儿子说:这猪是我跟老太婆唯一的经济来源,你们小两口在外讨生活,又没寄一分钱回来,把猪卖了,我们怎么办?你妈常年生病,要是遇到个三长两短,谁管我们?你这个不孝的东西。没想到张大爷的一番话,却激怒了二儿子。老二气急攻心,跨步上前甩手就给张大爷一耳光。张大爷用手摸着灼痛的脸,半天没回过神来。赵婶见势不妙,吓得浑身哆嗦地跪在地上,边哭边给儿子求情。这个张家老二丝毫不顾母亲的规劝,仍怒目圆睁,大声吼道:你们不要倚老卖老,我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全是你们给害的。 那天下午,张大爷像一个受到刺激后突然变得呆傻的人。他坐在院坝边的条石上,一口接一口地抽闷烟,袅袅烟雾在他头顶盘旋。 张家老二打骂完父亲后,就操着手出去了,直到吃晚饭时,也不见回来。他还在四处为预付款的事发愁。赵婶叫张大爷吃饭,张大爷一声不吭。他在院坝边坐到天黑尽,直到把烟袋里的烟叶抽完,才回房去睡觉。赵婶让孙子孙女端去饭菜,哄爷爷开心,张大爷仍是不理。独自躺在床上,望着屋顶上的青瓦发愣。赵婶体谅张大爷心情,便再没去打扰,独自收拾碗筷到灶房忙活去了。孙子孙女也开始守在电视机旁,看起了动画片。 待赵婶忙完灶房的活儿,准备为张大爷倒杯热水时,才发现躺在床上的张大爷不见了。赵婶慌张地喊了两声:老头,老头。没人应。跑去问孙子孙女,也说没看见人。这时,赵婶乱了方寸。她急忙冲向院坝大声喊叫:老头……老头……仍未听见回应。黑夜像一层幕布,掩盖了赵婶的哭喊声。 当张家老二气咻咻回来时,看到家门前的池塘边人声喧杂,几只手电筒形成的光柱,像几柄挥舞的利剑,试图将这深黑的夜幕撕裂。远远地,老二听到母亲的悲声,预感出事了。他急勿勿跑近一看,发现父亲上半身栽在池塘里,满嘴都是泥,两只放大的瞳孔充满血丝。张大爷的尸体旁,横放着一个装过“百草枯”的空药瓶子。老二一下子傻了眼,双腿直打哆嗦,像一棵飓风中不停摇摆的树苗。 一生倔强,不畏强权,乐善好施,誓死捍卫做人尊严的张大爷,就这样潦草、绝望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刚处理完张大爷的后事,张家老二就急不可耐地奔赴广东去为做“城市人”的梦想而努力了。他唯一留给多病母亲的,除了痛失至亲的双重悲痛,再就是两个幼小的孩子。为实现伟大的进城之梦,他不能携带任何包袱上路,他在做人生最后的孤军奋战,或拼死一搏。 跟两个孩子交谈后,我特意去他们现在的家看了看。家中大门紧闭,没有看见赵婶。孩子说:婆婆去后坡挖红苕去了。唯见大门两边哀悼张大爷的挽联还醒目地张贴着: 思亲惟望白云去 守孝常伴晚霞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