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乡村我的城(4)
时间:2023-06-26 作者:吴佳骏 点击:次
挽联写得情真意切,痛彻心扉。可惜本该守孝的人,却在亡者尸骨未寒之际,早已身披朝霞,踏上了漫漫征途。只留下两个幼小蒙童,守着空空的旧巢和一丝若隐若现的亲情。 当下的中国乡村,倘借用马克思的话说,果真是“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四 转眼到了春节。正月初一早晨,阳光已经照亮大地很久了,才听见村前村后稀稀拉拉地响起了鞭炮声。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那时的春节是热闹和喜庆的。天还未亮,鞭炮便炸开了花。那种持续不断的轰鸣,宛如滚滚春雷,从天边碾压而来,送来新年的祝福。鞭炮响过之后,便是孩子们的天下了。他们换上母亲缝制的新衣新鞋,在村子里欢呼雀跃。像一群春天的精灵,初降人间,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可如今,这一切美好的记忆,似乎也随着那些固定的东西烟消云散了。 吃完母亲做的汤圆,我便跟随父亲去上坟。这是我们每年初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雷都打不动。这一不需要制度来约束的自发行为,或许是维持乡村最后的一道文化传承了。祭祖让我们知道自己的根在何处,知道自己身体里流淌的血脉的源头在哪里,一个人无论走多远,都应该看清自己的来路。只有这样,人生才有方向感。 凑巧的是,我们在祭祖的时候,正好碰到赵婶带着两个孩子,也在给他们的爷爷和大伯上坟。这两座坟堆间隔不远,张大爷坟头上的白帆和花圈还没完全被雨水沤烂。赵婶拄着木棍,驼背弯腰,两鬓的白发像秋天的芭茅穗子,凌乱而焦枯。那张疲惫的老脸上还挂着两行泪珠,看样子刚刚哭过。而两个孩子则跟我初见时一样,穿着一身破旧的棉袄,双手冻得跟红萝卜似的。小男孩的鼻孔里总是爬着两条“虫子”。我向他们问好,他们回头看看我,便在婆婆的指引下跪在坟前,貌似虔诚地给逝去的亲人磕头敬香。 这个场面是如此的颓败,又是如此的神圣。 我不知道对这两个孩子来讲,他们是否懂得死亡的含义;但事实是,在他们本该享受父爱和母爱的年龄,生活却无情地剥夺了他们的童趣,又过早地教会他们如何抵挡生命里所遭受的寒冷。 上完坟回到家里,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那两个孩子的身影,像一场电影里的特写镜头,反复在我的脑海里放映。我在想,他们从小生活的家庭环境,会不会影响其身心发展。以至于当他们长大后,也像他们的父辈那样,以牺牲人伦道德的代价,去为一些虚妄的梦想投放赌注。 倘若果真如此,那么,这样的结局无疑是悲壮的,也是悲剧的。 怀着担忧的心绪,下午,我再次去看望两个孩子。姐弟俩仍旧在池塘边玩耍。他们的婆婆估计又上坡干活去了,大门依然关得很紧。在乡村,即使是春节这样的日子,农民们也没有消闲的时候。生活不允许他们休息和放松,更别奢望能像城里人那样,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坐在电视机前,嗑着瓜子,跷起二郎腿,欢声笑语不断。他们命贱,没有那样的福分。 我给两个孩子带去几袋点心,希望能让他们高兴一下。小男孩一见零食,迅速站起身,伸出沾满泥巴的小手来拿。唯有他姐姐却悻悻地望着我,原本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我说:拿着慢慢吃吧,专门给你们带的。听我这么说,小姑娘才重又伸手接过食品。我让他们把手洗干净再吃,话刚出口,小男孩早已撕开食品袋,大吃起来。 这时,我下意识看了看他们自造的玩具——用干柴棍和黏泥土搭起的一座小楼房。我故意问:你俩弄的什么啊?这回倒是小男孩先开口:房子,我们的大房子。他接着用手指着“泥楼房”说:这间是爸爸妈妈的,这间是姐姐的,这间是我的。在小男孩给我提及的家庭成员中,唯独没有提到他们的婆婆。 也许,在这个孩子眼里,每天带病给他和姐姐洗衣、做饭的老太婆,还没有融入他的情感领域。又或者,他们的父母还没来得及教会他们如何感恩,如何寻找足迹的来处。 我继续追问道:如果在房子和爸妈之间做个选择,你们愿意选择什么?姐弟俩异口同声地说:房子。我问:为什么?姐姐说:爸爸妈妈都喜欢房子,有了房子,他们就不会每天吵架,也不会不管我们了,爷爷也不会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