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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乡村我的城(2)



    当死者火化后运回乡里,老两口坚持要为儿子举行一场葬礼。张大爷说,他儿子命苦,从小跟着他受穷,在外闯荡多年,还没讨个女人成家,就赴了黄泉。在他人生的最后,举行一个仪式送其上路,既是对儿子的补偿,也是对自己的安慰。

    据母亲说,举行葬礼当天,全村的人都去了,包括一直仇恨他的村长德泽。场面十分热闹。锣鼓齐鸣,鞭炮喧天。看到老两口孤独、凄苦的样子,在场的人都泪湿眼眶。一个铮铮铁骨,顶天立地地活了一辈子的老人,却没能经受住这意外的沉痛打击——张大爷那天晕倒在了大儿子的坟前。

    在农村,倘遭遇老年丧子,就等于打碎了“香炉钵”,少了一个给自己送终的人。这种撕心裂肺的剧痛所暗含的乡村宗族文化意蕴,不止是肉体所能承受的灾难。一种比权利更为可怕,也更为残酷的灾难。

    直到葬礼完毕,张大爷的二儿子都未曾露面,这是张大爷耿耿于怀的地方。得知大儿子死讯,他首先想到给二儿子打去电话。可二儿子在电话里说:既然人已经死了,那就埋了吧,我厂里请不到假,就不回来了。张大爷听完二儿子说的话,心像被毒蛇咬了一样痛。他不愿相信这两兄弟之间,竟会隔膜得如此深。都说血浓于水,可二儿子让他失望了。这无疑又给这个刚刚遭受丧子之痛的老人当头一棒。但没过多久,张大爷即想通了。他这两个儿子,从小都在忍饥挨饿中长大,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为碗里仅剩的一块肉,会争得拳脚相加。物质的极度贫乏,加之未受过良好的教育,导致了亲情的疏离。长大后,为了生计,他们又天各一方,为各自的命运苦苦挣扎,多年不曾有过问候和交流,冷漠是必然的。谁也改变不了谁,不论活着还是死去。

    三

    我站在池塘的堤坝上,冷风吹皱池水,几根散乱的鹅毛漂浮在水面,像我散乱的心情。天空阴惨惨的,要下雨的样子。那些挺立的冬青树,像一些冷静的旁观者,静静地看着这两个孩子。

    一种创伤,再次像子弹一样击中了我。

    我走过去,朝孩子打了声招呼:你们不怕冷吗?可能是我的声音惊扰了他们。两个孩子同时转过脸来,疑惑地看着我。有些羞涩,又略显惊惧。大概是见我并无恶意,他们才渐渐放松下来,又继续回转身去抚摸身旁的鹅。我接着问:你们爸妈呢?女孩埋着头说:广东去了。那你们跟着谁吃住啊?女孩回答:婆婆。在我跟女孩简短的问话中,那个瘦小的男孩一直没出声,独自跟鹅玩耍着。仿佛他已经遗忘了自身以外的世界。

    这两个孩子的父亲,即是张大爷的二儿子。母亲跟我说,张家老二是在他大哥去世一年后回村的。他回来不是为了悼念大哥,更不是为了安慰父母,而是设法在镇上购置商品房的。

    近两年来,因我故乡属于库区,又紧邻旅游风景点,区委区府着力打造旅游产业,要对旅游点周边环境进行规划、整治,对景区周边居民实行整体搬迁,此举闹得乡民们人心惶惶。但后来由于拆迁赔偿压力大,政府只将库区外围的居民作了安置,统一在镇上给他们建了房。而对于生活在库区里面的居民,未做任何拆迁动员。这让村民心里极度不平衡。眼看河对岸的人有序搬入楼房居住,他们就像吞咽了苍蝇一样难受。

    我理解这种难受。

    被河流围困了一辈子的农民,做梦都想逃离这个穷山沟。他们祖祖辈辈挣扎于此,见惯了崎岖的山路,交通的闭塞;体会了劳动的受苦,贫穷的折磨;经受了山石滑坡的恐慌,河流涨水的厄运……他们早已厌倦了这里的一切。如果村里的男青年,不出去靠打工挣钱,是很难讨到老婆的。因此,这里一代又一代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憧憬:进城。在农村人眼中,城市不但能让他们的肉身免遭超强度的劳作之罪,还可以使他们过上体面的有尊严的生活。就像那些搬进安置房的农民,虽然生活在镇上,生活本质也并未发生多大变化,但他们的生活态度明显不同于过去。曾经总是愁苦的脸上多了几分光泽,心情似乎也好了很多。从人面前走过,腰杆也比过去挺得直了。这些微妙的变化,让仍旧困在库区内的居民心生嫉妒。

    后来,政府为平民愤,照顾居民情绪,避免群众上访滋事。他们招商引资,在安置房的另一边,专门辟地建了几栋商品房,以每平米一千五百元的价格销售给当地居民。这一看似惠民的售房政策,同样害苦了那些梦想“进城”的老百姓。由于商品房只售给拥有本地户口的居民,房屋又不能按揭贷款,必须付现金,每套住房总价都在二十万元以上。开发商贼精明,虽有政府的建房补贴,他们仍投资谨慎。先让购房者登记,交预付款五万元(概不退还)。然后根据售房套数定量造房。交房时,再一次性结清尾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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