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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


  杨小翼虽然不认为她有多漂亮,还是赶紧点头。周楠阿姨开心地笑了。杨小翼发现尹南方的嘴挺甜的。
  周楠阿姨转身回房间。她的长发是卷的。杨小翼问尹南方,你妈妈的头发是自然卷吗?尹南方说,是烫的。
  杨小翼一直在拿周楠阿姨和母亲比。也许是她内心或多或少对那女人有些排斥,她觉得周楠阿姨没有母亲好。周楠阿姨长得比母亲高些,可没有母亲端庄。周楠阿姨身上似乎有那么一点令人不舒服的轻佻和做作。她有点为母亲委屈,也为将军委屈。
  尹南方的房间在三楼,路过二楼时,南方指了指对面的门,说:“我家老爷子住在这里。”然后又向杨小翼扮了一个鬼脸。那房间外面是一个大厅,大厅上放着一个巨大的地球仪。大厅外的光线照射在玉石制成的地球仪上,地球仪的反光晃人眼目。大厅的桌子有乒乓球桌那么大,上面放着一张地图,地图上压着一枚放大镜。一盆仙人掌放在窗台上。将军房间的门关得严严实实,一副拒人千里的傲慢模样。门上面的气窗用纸糊着。
  尹南方带她去院子里玩。院子模仿江南园林的格局,有珊瑚石、池塘以及各种植物,池塘挺大的,它的中间有一条小道,小道的尽头是一个亭子,亭子在池塘的四分之一处。小道的两边种植着菊花,正是菊花盛开的季节。
  他们来到亭子间。她问尹南方,里面有没有鱼。尹南方说,不但有鱼,还有乌龟呢。
  尹南方讲了一个故事。他有一次在池塘里钓了一只乌龟,捉回房间玩赏。后来,他又把乌龟放回池里。尹南方说,这之后,这只乌龟每年要来他房间呆一个月,他回家的时候,它会爬出来,看着他。
  “尹南方,它可能前世是美女,这么有情谊。”她夸张地说。
  “啊,那这美女要伤心死了,变成这么丑的乌龟。”尹南方说。
  她总是抬头看小楼,看“那个人”的房间。他的房间向阳一侧是一排玻璃窗,但拉着一道墨绿色的窗帘,什么也看不见。有一次她看见二楼的窗帘动了一下,一个人影站在边上观察着他们,她的心怦怦跳起来。
  杨小翼是吃晚饭的时候才见到将军的。
  “我们家吃饭特准时,六点钟开饭。老爷子在‘北京时间最后一响六点整’准时来到餐厅,分秒不差。我们家一切军事化。”尹南方在她耳边小声说,他的语调里不无调侃。
  杨小翼和尹南方提前坐在餐桌边上。周楠阿姨也坐了下来。她的样子和刚见到时很不一样,她的头发扎了起来,头发扎起来后,她的脸庞变大了,变得严肃而沉静,刚见到她时那种小女人的轻佻一下子不见了,好像她转眼之间换了一张脸。
  杨小翼有点心神不宁。她的注意力完全在那间有巨大玻璃窗的房子里,她兔子一样竖起耳朵,倾听着二楼的动静。尹南方母亲同她说了一句话,但她没听清楚。她茫然地看了看周楠阿姨。
  “你有点紧张是吗?你不用怕他。”
  尹南方母亲的声音毫无情感,像在打官腔,但杨小翼还是向她感激地笑了笑。
  尹南方满不在乎,他伸出筷子去夹菜。尹南方母亲向他使眼色,让他动作快点。这个时候的周楠阿姨挺孩子气的。这个女人有两张脸。
  餐厅的自鸣钟骤然响起。在寂静的宅子里,这钟声像低沉的大炮一样轰鸣。杨小翼几乎吓了一跳。她想,这个家果真有点儿战争气息。
  几乎是钟声响起的同时,杨小翼听到了脚步声从楼梯口传了下来。在钟声敲最后一响时,将军来到餐桌旁。她终于见到了他。他就在面前,那么近。他在她的对面坐下来,那是家长的位置。他比她想象的要矮小,他比南方矮了整整一个头,身板倒是很硬朗,筋骨结实,像一堆钢铁。他虽然矮小,但坐在那里,却让人高山仰止。她对他既陌生,又亲切。她从他的脸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她的眉毛是像他的,淡淡的,她棕灰色的眼珠也和他一模一样。
  他一定发现餐桌上多了一个人,但他没有任何表示。他不太看人,吃饭的时候也沉默寡言。他只在坐下的时候,瞥了她一眼,目光里有一丝锐利的光芒。
  饭吃得很压抑。尹南方伸手拍了拍杨小翼的背部,像是在安抚她。后来,尹南方的母亲说起一件什么事。杨小翼听不太懂,应该是某高层——她没听清楚是谁——今天找到她,要她转告将军,让将军去开会的事。将军冷冷地说,你别掺和我的事。周楠阿姨的脸阴沉下来。
  将军吃得很快,没一会儿,他就把饭吃完了。他放下筷子,抬头对尹南方说,南方,你怎么不把你同学介绍我认识。尹南方吃了一惊,赶紧说,她叫杨小翼。杨小翼本能地站起来,向将军鞠躬。将军挥挥手,让她坐下。
  “丫头,哪儿人啊?”
  “上海人。”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父母亲干什么的?”
  “我父母都是造船厂的工人。”
  她这么说的时候,心很虚。尹南方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他显然不理解她为何撒谎。她向他眨了眨眼,暗示他别吭声。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将军像是在沉思,“很面熟。”
  杨小翼不再说话。这句话唤醒了她内心沉睡着的情感,就像神对着泥土吹了一口气,便造了一个男人,她好像因了这句话而找到了自己的家园。她努力压制自己的情感,希望自己镇定,不要太过动容。她调整着呼吸,低头吃饭。
  将军站了起来,回头对她说:“有空来玩。”
  她点点头。
  后来,尹南方对她说,老爷子从来对他的朋友没好脸色,老爷子对她这样热情让他很吃惊,好像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开他玩笑,你是不是经常带女孩子回家?尹南方郑重否认。大多是男孩子。玩笑过后,尹南方严肃地问她,为什么要说自己是上海人?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以后告诉你为什么。尹南方露出天真而明亮的笑容,说,我猜到你的心思。在我家没事的,不需要政治审查,也不用“根正苗红”,我家老爷子虽然古怪,但脑子是没框框的。杨小翼没想到尹南方这样“好心”地理解她的用心,她微笑点头。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她满脑子都是和将军在一起的场景。他同她说的就那么简单的几句话,可每一句话她都反复回味,好像那简单的词语充满了玄机。她觉得这些词语温暖如海水,无比广阔。无比绵密,她浸润其中,感到自己像一个孩子,像一个女儿。是的,她有了做女儿的感觉。对她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湿润的,是慵懒的,有一点点酸涩,又有一点点欣喜。这种感觉让她的肌肤扩张开来,好像她的身上正有一双温暖的大手在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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