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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年的血泪(8)



    找人翻译,中队歌唱的是:“黄河的流淌/为杨柳新芽带去青葱/春天里/聚集在军旗下/我们是第一机枪部队/啊,战友呀/骑上我们的爱马/奔走在鲁西无边的泥泞里/借手中的缰绳传递给它一个永恒的信念/留存在那马蹄下的/是崇高的丰功和伟绩。”

    在满田清家我看到了一套16卷本的《昭和日本史》,第三卷是《日中战争》,打开来,图文并茂,我看到了当年他们准备庆贺武汉沦陷的照片,圆柱形的大灯笼上写着大大的“祝汉口陷落”。接着是学生参加陆军垦荒训练的队伍,少年们举枪向校园里的天皇照片致敬,幼儿参加军队体验活动,小女孩用红萝卜喂马,表示对军队战马的慰问,幼儿的剑道训练,儿童军小队的选拔,妇女支前集体劳动的场面,市民排队购买“支那事变报国债券”,炸毁的街道上行进的军队,欢送参军上前线的人潮与旗帜的海洋,城市里各种群体活动,各种行军打仗的场景……对于战争,只有过程与技术性的描述,所有的屠杀都看不见了。

    询问日本人对中日战争的看法,就连二松学舍大学年过花甲的教授源川彦峰也说不知道,他说自己出生于“二战”之后,但政府从没有说出过真相,他所受的教育也没有这方面的内容。

    想着营田田野调查那些日本兵的行为,我很想告诉他这一切,但没有说话的语境。对他来说,这些是遥远陈旧的历史了,与现实生活没有关系。

    真的没有关系了?当然不是。当事者还在,被伤害者仍然感受到又一次的伤害,特别是日本右翼开始占据统治地位,硝烟味似乎越来越浓。

    在靖国神社,每天都在展出一个“二战”士兵的遗书。神社四周栽种的纪念树斛树,献木者大都是海陆空部队、遗族会、战友会、军校。神社前的常陆丸殉难纪念碑,是日俄战争被俄舰击沉的运兵船,题词者是元帅伯爵东乡平八郎,他就是甲午战争下令向中国运兵船“高升”号开炮的日军“浪速”号巡洋舰舰长。还有田中支队忠魂碑、慰灵之泉、战迹之石。战迹之石的石头来自冲绳、硫黄岛、马尼拉郊外等各个战场。即便千叶县安房鸭川这样偏僻的小城市,也有纪念的神社,忠魂碑也是东乡平八郎所题。

    特别是神社北面的帕尔博士表扬碑,2005年建立,立碑表扬其功绩。帕尔曾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担任印度代表法官,他是法官团中唯一提出判处被告团全体成员无罪意见的人。

    但是,面对具体的人,老农民、教授、学生、店员,我又无从说起。翻译梁镇辉制止我的眼神在明确地告诉我:这会造成不友好的气氛,没有必要。纠缠这样的问题变得不合时宜。

    奈良东大寺,有捐款者在泥瓦上留言,这些留言的瓦烧制后寺院翻修时将嵌入屋顶。一个壮年男子用毛笔认认真真写下:“世界和平。”

    源川彦峰教授带着一个班的学生,以《论语》为题材,在鸭川町的一个渔村进行创作,学生们以篆书刻写了“礼乐”、“忠恕”、“德不孤,必有邻”……对儒家文化,学生们十分喜爱,他们真诚地向我请教。

    在热海,宾馆服务员全体出门送行,他们一次次深深鞠躬,一个女子跑得气喘吁吁,她发现房间丢下的东西,赶紧冲下楼来。酒店里,无论用具的设计还是服务都极尽体贴之能事。凡问路,他们必热情指引,有的亲自带路。睡在鸭川的几晚,大门、卧室都不用上锁。各地神社的绘马,写满了家人平安、学业有成、良缘成就、无病息灾的祈愿……他们与那残酷的一幕的确风马牛不相及了。

    但是,在大和民族的精神深处,耻感文化、武士道精神,他们看重的信仰与清洁的艺术的生活,这些民族重要的特性也发生了变化吗?那些喜欢盲从的习惯,那些内外有别,强大的集体意识,部落时代遗留下来的这些特性也在改变?他们有时连“气氛”也可以让一个人放弃自己的意见。

    武士道视偷生为羞耻,把求生的愿望看作卑怯,“二战”时它赋予暴力宗教一般神圣的意义:“每一颗子弹都必须注入帝国的光辉,每一把刺刀的刀尖上都必须烙有民族精神。”残忍与审美竟然可以糅合在一起,越是残忍越显得美。死亡成了一种表达手段,一种抒情的方式,舍身赴死的仪式化甚至达到了“凄美”的至境。日本人对复仇和捐躯尽忠津津乐道,四十七士为主寻仇而集体剖腹,日本人将之代代传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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