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户人的村庄(4)
时间:2023-06-20 作者:熊莺 点击:次
十三年前,华强父亲突然病了,好好的人,犯困,倒在床上醒不来。这一睡,整十年。 远近的医院都去看了,不能治。医院说不排除脑血栓,不排除气血虚,老爹就那样睡着,吃饭洗脸洗脚,都不离床。夏日里,泥坯的屋里弥漫一股浓烈怪味。 “无病”就那样睡着,老人也睡出负疚感来了。某日华强看见,他的爹爹起身站在门口,他一进去,爹爹小孩子犯错似的往门后躲。 这个村庄是一个自古讲究仁慈孝悌的村落,哪家长辈有个病痛,捆架滑竿,半夜里乡里人都会自发前去抬人。外乡人、手艺人路过这里,饿了渴了,一定有人管吃管喝。父亲这一病,儿子哪有理由再下山。 家里一下子少了一个田地里的劳动力,一应用度花销比从前忽然又多了起来,华强懂事的女儿早早去了重庆打工,为了儿子上县城念书的学费,华强的媳妇烈瑞,下山去镇上给人做了保姆。 华强父亲的病,后来,是烈瑞在山下无意间看到电视广告,她从山下带回的几盒口服液,给治好的。 两年前老人能下地时,一身的肌肤都在抖,十年没有下地了,一个人已完全没了自信。 醒来的老人,仿佛在与时间赛跑,要把十年的光阴,找回来。 每个清晨华强的母亲一起床,他就下地,干到早饭时间才回来。早饭午饭后继续下地。全家地里的活,无论田里还是地里,除了农忙时期,基本全由老人包干。老人乐意。 如今老人完全康复,一如他身上十年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只是有时他会发笑,他自己睡觉前,山下没有农家乐,没有如今打造的“风景区”,没有风景区内那座新的寺庙龙华寺,从前没有听说过“农村低保”和“新型农村合作医疗”等新鲜事。那时他的孙女才六岁,孙子四岁。如今,小孙女打工返乡已做了别人新娘,小孙子已成了县城发廊里的学徒,而整个村庄,恍如隔世。 最让他意外的是,从前田垄之间,那些自己走了几十年的小路田埂,早被漫天的荆棘树枝所湮,有时,自己成了这个村庄里的陌生人。 刚醒来的那个夏天,他总是早上四点醒来就下地去。有一天,华强清楚记得,一大早他的父亲就来叩门,“遭小偷了!”他嘘着声道。 一座空村,谁来行窃? 一家人不信,抄起家伙跟他走,往沟里有亮着一星灯火的那沟深处走。那是赤脚医生张彪的家,他们伏在暗处,屋里点着灯,里面不见任何反应。后来老人明白过来,赤脚医生离开时许是白天,大白天不会留意头上的电灯。 又抑或,那日已不年轻的医生那时走得犹豫,屋里寻东西,电灯开了关,关了开,一步一踅,几辈人留下的记忆,又怎一下子全部携带得了?而据说从这个村庄下山的人,这个村庄的子嗣,他们“混”出个模样的并不多,除了有一户的后人在广州开了一间小型缝纫厂,另一家在福州做石材的切割加工的包工,更多的因为文化程度低,干的差不多都不是技术活。他们去山下去城里,去做门卫、餐厅小工、建筑工地的泥匠,或者在他乡做着与在自己故乡时差不多一样的农家活,帮雇主卖菜,看菜摊、守鱼塘。队长(村民组长)王德万,据说在山下的景区做了划游船的船工。 四 村子空了,草木任性起来,马耳杆草封了田,贴着地疯长的一种“爬地草”蚕食了每一条路,仿佛是中了什么魔咒,几年前,通往山下唯一一条路的那山脚入口,也被一夜泥石流完全吞没。 村庄像一沟天然牧场,山里人华强家顺应天时地利,一年多前已不再养猪。他家开始喂羊。猪圈改作了其他家禽和牲口的栏。养猪杀年猪需要好几个壮劳力,这空谷,人力最金贵。 每天午饭后牧羊是华强的事,午后山上的露水才干,羊不宜吃带露水的草。 整个下午的时光,忙完家务活,有时,个子小小的烈瑞织毛线,紫色的毛线,织成小船样,然后,纳它在一对买来的塑胶鞋底上。山下的小镇上如今流行这种自织的毛拖鞋。有时,她给山下的女儿和县城发廊里做学徒的儿子做咸菜。地里种的大头青菜,让山风收过水汽,支几张篾笆在屋前的坝子里,开始切。切成细细的丝,渍盐封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