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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户人的村庄(2)



    最后离开这里的老人廖中安家,一大串大蒜还挂在他家猪圈外的梁上。圆鼓鼓的蒜子,手一捏,空着心。老人不愿下山,可两年前,他背着一山柴火回家,家就在一人宽一人长的小桥边上——老人的那个家,曾经是队里的“食堂”,特殊岁月里,全生产队的人每天会去那里吃饭、开会,一起唱歌、学语录、记工分,用同一杆秤称粮食——走了一辈子那路了,不知为何,那天他一头就栽进了桥下几米深的沟里。

    水沟深,他面伏在下面,一山柴压着他。他的喊声被柴火、被水沟、被他自己封闭着。远远锄地的华强爹听见喊声赶来救起他时,老人浑身都冻凉了。

    老人的女儿在山下的临巴街上早置了业,那日女儿女婿来接他,女婿是这个村庄的“队长”(村民小组长),女婿的家,也空在几步外。那是这个自然村庄最后修建的一座最好的砖房。

    家当入袋,女婿担着写有“化肥”字样的两只编织袋在前面行,女儿抱着自己的孙女。八十八岁的老人空着手,佝着背,头也不抬地跟着。

    是不是与所有下山的老人一样,怕自己会生出太多的不舍?祖祖辈辈留下的这山峦里山岗上,快落幕时分,却又要血脉分离。

    村文书邓文川,赤脚医生张彪,村民王加国、邓友权、邓如云、李可友、杨贤荣、王德万,每一户户主,每一家家人他们的大人小孩,老太太陈加碧能叫得出他们的大名小名,可这个曾经有着二十户、共一百一十多口人、上百亩丰腴土地的小山村,还是空了。

    而加碧这样的人,当年却是冲着这一沟田,才嫁上山来的。

    ——那年,媒人上门说亲,临巴街上长大的她死活不肯。1963年,才从“三年自然灾害”走过来的她的娘流泪了:“三四月间,他家还有半柜子苕片,饿不到你的!”

    十八岁的女子,一身朴素衣衫就上山了。这一来,少女已白发。

    那时山上有好多人,加碧记得,那一年,身怀六甲的她学酿醪糟,五斤糯米的一坛醪糟被她做砸了,那天,她那素来好脾气的婆婆擎一根响篙跟她追,她跑掉了鞋子,她一路跑一路喊,左右的乡邻都来相劝。她一路跑到对面陈正泉家的床下躲藏起来的情形,幻若,眼前。

    二

    是不是水富碱性,这山里的粥,别样浓稠别样清香。

    捧着刚出锅的粥,饭桌上一碗泡菜。自家地里种的那种红皮白心的水嫩萝卜。四人各坐一方。桌下,火盆里的火苗,融银似游窜。

    山里没有时间概念,起床,吃饭,睡觉,身体便是钟。而这个家最算数的“时钟”,是两位老人。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上午九点,下午两点,晚上七点,一日三餐,雷打不动。

    早饭后,收拾好碗碟之后华强母亲也下了地,她负责打理羊圈坡下那块地。山地不大,此前种过玉米,闲余时光一点一点翻出来,开年好种蔬菜。华强爹继续锄他早间锄的那块地,沟里无人,满目都是地,但老人有自己的想法,只耕自己家的地。万一哪天人家回来了,免得伤了和气。

    华强每天这时要做的事,是放牛。

    两头大牛,两头小牛犊,他拉着四头牛的绳子在前面走,往这村庄上山必经的那段林荫道上走。那里有一片柏树林,树下草叶葱茏。重要的是,那里的树桩,能套牛。牛,丢不了。

    牛铃声空空响起的这小路,从前是能走摩托车的乡间大路,也是村庄里的人们走出大山的必经之路。

    十八岁的华强当年,也是从这里下山的。

    那年,腼腆的华强站在母亲面前,母亲塞给他一百元钱,“走正道。”她跟他说。

    队里的长辈承包下湖北一处度假村的活儿,挖钓鱼的鱼塘。乡里乡亲的,老老少少一行六人出发了。一行人中,数华强年少。

    他们之前,早在他们出发的好几年前,沟里的高中生、二十二岁的唐小云就下山去广州了。后来知道,唐小云之前,老龙村另一个组的村民王旭,已下山去了渠县。

    王旭家有着整个老龙村少见的茅屋,传说,王旭下山之后一只随身的簸箕于县城繁华的街角一支,便开始买卖。簸箕里摊开时装,是去重庆解放碑进的货。这两个传奇人物,至今无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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