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的绿
时间:2023-06-19 作者:武稚 点击:次
2015中国年度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苍老的绿 武稚 母亲到我家好多日了。 清晨我急呼呼地想抬脚出门,母亲却局促地、意外地叫住我,说,把被子举到阳台上吧。我抬眼看阳台的铝合金窗已被擦得透亮,窗口大开着,两根晾衣杆空荡荡地悬着。她一定早上几次想开口了,在我洗脸的瞬间,在我涂脸的瞬间,在我吃完饭又奔向卫生间的瞬间,她一定想说的,但是苦于没有机会。我举着被子从窗口垂下去,横在衣杆上,母亲在我身边站着,一米七的个子现在不敌我的肩了,她后背驼起,双手下垂没有一丝力气。力气像一缕游丝,曾经是光亮的游丝,像太阳的光线,现在却从母亲的胳膊上悄悄滑下,像影子落在地上,然后起身掸掸尘,悄没声息地走了。清晨的晾衣杆被擦得光亮亮的,它空荡荡地等着,它在等着一双熟悉的胳膊,但那一早它没有等到,另一双胳膊接替了她。一个人的老年原来是从晾衣杆的等待开始的。 我和母亲一同坐公交车。她似乎老早就准备着车子的到来,手是紧张的,腿是紧张的,老年卡早就准备好在手里握着,车子果然来了,那两个台阶于她像是登泰山一样地难,一样地慢,后面的人不推她,前面的人给她空地方,她小山一样地起伏、晃动,在车厢里站定,喘息着抓住栏杆,另一只手却摸索着上衣口袋,其实老年卡就在她手里。两个小姑娘赶紧起来给她让座,她坐稳了,车子开动了。老给了母亲切实的难堪,唉,谁能不老呢,一个人的老年原来是从众人瞩目、从一辆公交车的谅解开始的。 晚上我和母亲一同逛超市。我们相约想吃什么买什么,一定拣好的买,拣贵的买,小时候我们可是拣孬的买、论堆买的啊。我和她沿着货架一排一排地转,一样一样地看,她和我都珍惜这样的时光,可是最终我们还是转出来了,好时光真是经不得消磨、品尝。我们两个人的手都是空空的,既没有买用的东西,也没有买吃的东西。一个连吃都不想的人是一个无用的人了,连吃都不想还能做什么?母亲这样说。于我这个年龄,豪华的床上用品也不再能打动我,高档的化妆品也没能挽住我,精致的糕点也没能捕获我,在这个样样俱全、甚至让人有点想打劫的地方,我心惊我也是一个过客了,这于我意味着什么?母亲的牙多是修理过的,我的牙却还是好好的,但好好的并不代表它还有什么想法,想法是什么时候偷偷溜走的呢?一种失落是从一家大型超市的失望开始的。 有一天上班前,我对母亲说,下午去给我买几个面包来。这是一个忽然涌出来的想法,很心潮很心动,多么美好,晚上我们两个人吃着面包,喝着小米粥,说一些温情的话。晚上我回来,面包如愿摆在餐桌上,三个一排四个一行,小脑袋紧挨着,油亮亮的冒着热气,我说,咦,没有肉松,哦,也没有生菜,也没有甜酱。她有点惊慌失措地看着我喃喃地说,那样好吃吗?我还特意怕你吃不惯,也不知糊了什么在上面,黏黏的,也不知是生的熟的……母亲买的是写实版的,我脑子里想的是限量版的。我没有责怪她,总有一天我的想法会和她重合到一块,总有一天我做的事亦即是她现在做的事,我已经沿着她的步子在往前走了。她不再愿尝试新的东西,即便是食物。有一天,我也是。 人老了便啰唆。每天早上七点多,她准时推开我的房门,又像是怕惊着我似的,压抑着嗓音说,起来吧,起床吧,起来吧,每次都是这三句话,隔着三五分钟,便又过来喊一次。这声音实在太熟,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熟到我小时候一听便把头蒙进被子,心想她改变一下平仄也好,每次多喊一句或者少喊一句也好,可是她不,这个声音像是从模具里钻出来的,把自己喊老了,把我也喊老了,模具还是没有一点松动变形。中午吃饭,她会忽然把筷子停在半空,像有重要事情跟我商量似的,说,锅里还有干饭,吃完再盛。要是早晨她会说,锅里还有稀饭,吃完再盛。我从来没有添第二碗的习惯,但是她总记不住,她以为她说了,我就会起身添饭,就会改变这一习惯。还有时吃饭吃到中间,她会突然停止嚼动,筷子指着菜说,吃呀,把菜都吃掉,这么多菜不吃掉怎么办,再或者还有一句,盐不大,正好吃。似乎盐的大小是衡量这道菜好吃不好吃的标准。母亲一辈子源源不断地把酱油醋倒进锅里,一辈子把身子埋在烟熏火燎里,她做出可口的饭菜,在餐桌上却再也没有有滋有味的话对儿女讲了,她重复来重复去的,只有这几句干巴巴的话。母亲不再鲜活,她已经贫瘠、枯萎,没有新意、没有创意了。就像一块土地,献出了稻子豆子,现在空荡荡的,面对走过去的我们,再也给不出什么。母亲的爱陈旧了,但是到哪里能找出一份新鲜的爱来代替她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