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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读沉从文(外一题)(3)



    “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她以诗人的目光观察着世界,她有捕捉美的诗人特有的敏感,因而随处可以以其诗的笔触勾勒出人生苍凉美的画面,散见于许多小说和散文之中,给人以深沉的启示。

    诗美的发现来自感觉的瞬间闪耀,是诗人的主体情思与世界“相遇”、“邂逅”的自然受孕,经过酝酿而凝成诗。张爱玲在这方面具有很高修养,只不过她的诗多不以诗的文体形式“诞生”,而是融化在散文与小说之中罢了。试看她笔下的一幅油画《南京山里的秋》:

    一条小路,银溪样地流去;两棵小白树,生出许多黄枝子,瑟瑟抖着,仿佛天刚亮。稍远还有两棵树,一个蓝色,一个棕色,潦草像中国画,只是没有格式。看风景的人像是远道而来,喘息未定,蓝糊的远山也波动不定。因为那倏忽之感,又像是鸡初叫,席子嫌冷了的时候的迢遥的梦。

    由于她的感觉的补充,这幅用文字再现的画或许比画本身能给人更多诗意的感染。因为她有了动感,有了声音,有了“冷了”的触觉,有了人的幻觉:“迢遥的梦”……

    她有一篇《谈音乐》,将颜色、气味、声音都写得绘声绘色,充分体现了她的感觉和运用语言上的特异功能。譬如说颜色,有这样一段:

    夏天房里下着帘子,龙须草席上堆着一叠旧睡衣,折得很整齐,翠蓝夏布衫,青绸裤,那翠蓝与青在一起有一种森森细细的荚,并不一定使人发生什么联想,只是在房间的薄暗里挖空了一块,悄没声地留出这块地方来给喜悦。我坐在一边,无心中看到了,也高兴了好一会。

    张爱玲有来自音乐、绘画、舞蹈、戏剧等多种艺术的修养,而汇流于她的诗人的素质,其中特别重要的是现代派艺术技巧中的表现手法,在她的作品中得到成功的运用,这恰恰是在那些最富诗意美的片段中。在谈诗的那篇文章《诗与胡说》中,谈到路易士的诗,有这样几句话:“路易士的最好的句子全是一样的洁净,凄清。用色吝惜,有如墨竹。眼界小,然而没有时间性,地方性,所以是世界的,永久的。”且不说这是真正的“行家”之言,用之来评介她自己作品中诗意美的特色,似也适合。她还提到倪弘毅的诗《重逢》,举出“言语似夜行车”一句,“断断续续,远而凄怆”,这正是典型的现代派诗艺的示范。然后她又引了以下几句:

    你在同代前殉节

    疲于喧哗

    看不到后面,

    掩脸沉没……

    她接着写道:“末一句完全是现代画幻梦的笔法,关于诗中人我虽然知道得不多,也觉得像极了她,那样婉转地绝望,在影子里徐徐下陷,伸着弧形的,无骨的白手臂。”这哪里是在评诗,这种感觉的表达与生发,本身不就是诗吗?她又引出“你尽有苍绿”一句,说“似是纯粹的印象派”。我们再看她是如何发挥这句诗的美感效应的:

    ……然而这是一时说不清的,她不是树上拗下来,缺乏水分,褪了色的花,倒是古绸缎上的折枝花朵,断是断了的,可是非常的美,非常的应该。

    有用这样的语言评诗的吗?至少是相当的少见,这目光、感觉、语言,不是诗又是什么呢?

    也许你会惋惜,如果她写诗,多好。这当然有道理。不过也未必。张爱玲或许是更适于写散文的,她或许知道,她的诗人的才华,在散文天地中展示比在诗中更为适宜。我越来越认识到,诗的问题重在其质,散文或诗或散文诗,不过是一种文体形式而已,对于诗的生命的确认,重在其灵魂,那诗的素质。因而,从张爱玲的小说与散文中来欣赏她的诗意美,或许也不会减弱我们的美的感受。

    原载2015年第4期《青岛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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