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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四题(2)


    但语言毕竟不仅仅是语言,不是把骑自行车换成坐高铁这种纯物理化的转变,背后的经济、阶层、意识形态、价值观、历史流变、文明溯源,很难弄得清爽的,就好比我们自己读外国译本,也是一样,原著作者注、译者注、编者注、参考书目,等等,一本书上满是圈圈儿,边角天地都是注解,就这样,还常常读得稀里哗啦、半通不通,途中大概水土流失不少。故而,当我与一些境外的年轻译者打交道时,对于可能碰到的问题,内心大致也是有思想准备的。

    有一位在德国工作的法国女郎古维兰(Violaine Liebhart),有那么两年,与我通了不下二十封信,讨论关于我一个中篇小说《取景器》的翻译问题。这位年轻女士的职业是金融领域,但她的兴趣在于心理分析。她经常到中国来为中法两国的心理学年会提供翻译服务,然后,不知是什么情况下,她偶然看到我的小说,并想翻译成法文。

    通信就此开始了,下面就原封不动地摘取她提的一些问题。一方面是向这位特别执着的年轻译者致意,另一方面也就此来呈现一下这种语言国标舞喜剧式、戏谑般的解构过程——正如舞蹈中的一男一女,他们彼此充满兴趣,相互妥协,试图寻找共同的节奏,创造出令观者赏心悦目的身姿,诞生出合二为一、血肉关联的美。但这过程中,总会充满不为外人知的别扭、误会或差池,甚至方向走反了走乱了、不小心踩上几脚都有可能。

    1.“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

    意思是不是:我问吴刚他们怎么样,吴刚回答他们都很好!是这个意思吗?

    2.“黄褐斑”。

    是什么疾病?正常吗?

    3.“小角落”与楼宇中间的“窗台”。

    什么意思?小角落指厕所吗?

    4.“人类的细节多么不堪推敲,多么不堪玩弄”。

    玩弄这里的意思是用得太长时间,所以变坏?

    5.“她们一起去看内部小电影”。

    这是什么样的电影?

    6.“她的泪水滴落在枕上,快速地洇开来,一朵朵梅花”。

    请问泪水跟梅花有什么关系?

    7.“深水静流”。

    这种水会带来威胁对吧?

    8.“……这些衣服的际遇,也许总在暗合人生的命若琴弦”。

    衣服与琴弦有什么共同的地方?

    ……就是这样的。类似的问题,先后若干封信、约有五十多个。

    还有一位西班牙译者,好像是客居在上海的,他的专业度很高,一篇小说只问了三个问题,有些问题也的确不在一个欧洲年轻人的视野里。比如我小说里有一句“肩上带杠的小学生”,他问:“这个杠到底指的是什么?是棍子的意思还是另外一个意思?”我絮絮回信解释道:肩上带杠,是中国小学生在班级里当上班级干部的一个荣誉性的标志物,别在胳膊上,类似肩章,正方形,白底子,上面红色的杠,一道杠是小队长,二道杠是中队长,三道杠是大队长。此处表明,这是一个“积极向上、追求别人赞赏,并已经当上小干部”的小学生,类似于童子军那样的优秀孩子……我想他一定要看到最后一句,才恍然大悟,原来就是童子军嘛。

    几年前,在德国哥廷根大学驻校期间,趁着没课,也曾跑到慕尼黑去,到前面所说的那位古维兰家中玩了半天带一宿。她的汉语其实比想象中要好得多,她讲了不少学中文的趣事,包括她到中国乡村游历的处境,就连她剥一只香蕉吃,也会被人围观得里三层外三层,最里一层的人会向外面传话、像描述一只外国母猴子:她、在、吃香蕉!

    去她家时,她刚生完孩子,孩子一直哭,她抱着哄,间或“嘘——嘘——”地安慰。我站在不远处,看这一对初次见面的母女,突然松了一口气,婴儿的哭声、母亲的呢喃,无须翻译,这是最基本的属于全人类的部分。文学的核心部分,或也应当如此。

    任性的骑手

    寒暄时别人喜欢问我,最近在写什么哪?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我却往往会支吾其词,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合适。说我在写小说,这是实话,但好像不够诚恳,就像别人问你:在吃什么哪?你说在吃东西。说我在写一个故事呢,也不大准确,故事跟小说并非一个概念,而且这样一来的话,好像就有种义务,要接着往下解释一下,这是个什么故事……为了回答得既准确又足够简洁,我思忖一番,会老实地想一下电脑里的文档,答:在写短篇。或者在写中篇,如此这般。可是就算这样,有时候我也会看到对方脸上升腾起一层炊烟般的薄薄迷惑,大概是对于我所提及的所谓短篇、中篇有点含糊不清。如果我爽利地答:在写一个长篇。对方一般都会相当专业地一点头:唔,长篇!显然,那会是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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