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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第十章)(2)


  “我正准备去看你呢,没想到你来了。”看得出来尹南方心情很好。
  “我是姐啊,我当然要来关心一下你。”
  “你只比我大一岁而已。再说了,我比你成熟多了。”
  说这话时,尹南方有点得意,得意如一个孩子。
  “你哪方面比我成熟?”她开始逗他。
  “思想上啊,政治上啊。”
  “你自己说哪算。”
  “你跟着我,你就明白了。”
  她很想问问将军的事情。可不知怎么的,她就是开不了口。
  后来,倒是尹南方突然问起了她的家庭情况。她有些慌张。她无法同他说实话,她想了想说,父母都是医生。父亲是一九四九年回国的专家。她说得很结巴。尹南方却听得很认真,他问,你和你妈没跟你爸一起出国吗?她脸红了,语焉不详地说,是的。尹南方的兴趣显然不在这里,他调皮地笑道,我很想去你家看看。她说,我家可没你家那么气派。他说,你妈妈一定很漂亮。尹南方这是宛转曲折地在夸她,她心里还是有点小小的快活。她说,我妈妈比我漂亮多了。
  这之后,尹南方经常带她去他的朋友们那儿玩。同他的朋友在一起,她还是有点小小的压抑的。他们有一种天下尽在掌握中的腔调和作派。他们喜欢说些她听不懂的黑话。他们对北京的山头都有自己的代号,一号、二号、三号什么的,她经常不明白他们在说谁。她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讲谁,但讲的事无不让她触目惊心。来北京的这段日子,北京原来给她的那种神圣感在慢慢退去。她本来以为北京是革命的中心,可在尹南方和他朋友眼里,革命只是一场游戏。每次听到这种言论,她的内心或多或少会掀起一些波澜。她不大愿意听到这种言论,好像这些言论对她是一种伤害。
  自那次尹南方带她到他家门口后,他再没有邀请她去他家。
  有一次,尹南方带她去看了一场内部电影。这种电影是专供首长观赏的,一般在部队小影院放映。那天放的是一部美国片,里面有一个昆虫学家,用一根长长的带一个小网兜的竹竿捕捉昆虫。看完电影出来,正好是傍晚时分,她突然想起尹南方曾说带她去捉知了的事,就开玩笑道:
  “南方,你什么时候带我去你家院子捉知了啊?”
  “好啊。”尹南方想了想又说,“其实我们家特没劲,我都不敢带你去。”
  “为什么?”
  “我怕我家老爷子把你吓着。”
  “怎么会呢?”
  “他是个怪人,以后你就知道了。”尹南方说。
  那年暑假,学校组织他们去“学工”,地点是附近的红旗机械厂。
  在红旗机械厂“学工”期间,杨小翼和吕维宁分在同一组。他们的师傅是模具车间的一个中年妇女,特别严肃,对待吕维宁还算客气,对杨小翼十分苛刻。杨小翼的动手能力一直不算很强,要操作一台复杂的机床一时难以适应。这机床名字叫“海登莱尔西和哈巴克”,据说是德国人留下来的。她经常受到师傅的训斥。她训斥起人来尖酸刻薄,毫不留情,有几次杨小翼差点流下眼泪。长这么大,别人都对她客客气气的,感觉上她从来没这样受辱过。但她忍下来了。
  吕维宁比杨小翼能干,在师傅不在的时候,他开始偷偷地教她,帮她完成手头的任务。之前,她对吕维宁的种种作为没有好感,但他施以援手她还是相当感激的。她想,他其实也是不错的人,可能她以前太不了解他了。
  他们之间的话慢慢多起来。每天“学工”结束,他们经常一起回校。回校的路上,他和她说起了他的过去。他告诉她,他的父母亲都是农民,目不识丁。他们那地方特别穷,“三年自然灾害”都吃人肉。幸好,那时候,他已参军了,否则真有可能饿死。他的三叔就是活活饿死的。他还说到他的童年。他说,他小时候跟父母亲要过饭。那时候什么都吃,路边即使有狗也不吃的残羹剩菜他都不放过。
  他的坦率让她非常吃惊。

  她突然有点同情他。她想起那些被范嬷嬷从街头带回来的流浪孤儿,他们的眼里总是充满了多疑的光芒,对人也怀有敌意。那时候,她对这些孩子有种本能的惧怕。她最初见到吕维宁也是这种感觉。她反省自己,觉得自己的身上或多或少有一种养尊处优的东西,在“阶级情感上”偏向于吴佩明这样的“贵族”,对吕维宁这样的出身,有一种本能的抵触。她觉得这是不对的,是不符合时代前进的方向的。
  有了这样的认识,她决定对吕维宁更好一些。
  吕维宁还说起他在成都军区的事。他说,参军后。他觉得自己到了天堂。“感觉连阳光同过去也不一样了,特别灿烂。”在部队,他终于可以吃饱了。他说,吃饱饭是有技巧的。“第一碗不要盛太满,这样,你才比别人早吃完,第二碗就往死里盛,盛得满满的,慢慢享用。”他说这些事时脸上布满了满足的笑容,好像占了天大的便宜。他还说,他喜欢擦东西。他所在部队是炮兵,每一门炮都被他擦得锃亮,他们所在营房的玻璃窗他每天要擦一遍,所以一尘不染。她完全相信他所说的,因为吕维宁也是每天这样擦他们教室的玻璃窗。他说,新社会就是没有灰尘的社会,到处都要打扫得干干净净。
  她慢慢觉出吕维宁的可爱来。他身上还是有单纯质朴的东西的,他的缺点似乎是可以原谅的。
  有一次,他们说起了吴佩明。吴佩明这个暑假没留下来“学工”,他请假了。他走的那天,同杨小翼告别。他的言语之中似乎有永别之意。吕维宁说起吴佩明来满腔厌恶,他说:
  “我最看不惯的是他亮晶晶的脸,皮肤自得像一个女人,一看就是一副资产阶级模样。”
  杨小翼看了眼吕维宁。他的皮肤很黑,并且有很深的抬头纹,在同学中,他确实显得老成。仿佛是为了安慰他,她说:
  “吴佩明可能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吕维宁似乎很吃惊。
  “他可能会去香港。我是猜的。”
  吕维宁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他这是背叛,他这是背叛社会主义。”
  这个问题上,她和吕维宁看法不同,永远说不到一块。她只好说:
  “你别看吴佩明喜欢到处出风头,其实他是个脆弱的人,他还没有你坚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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