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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的百合

2015中国年度散文(全文在线阅读) > 风中的百合

    熊西平

    一

    站在码头上,我连缀一些情景。

    那只小船一荡桨,哎呀一声,就再也没有回到码头。

    二

    17岁的王实味坐在船头,免不了有点心慌地四下看。小船灰色,有些年头,像只鹤,双桨一斜,目标冲着铅色的远方。

    临岸设街。木墙,木柱,灰瓦,马头墙。瓦缝里摇曳的蓬草,诉说锈迹斑斑的历史。走走,恍惚梦里江南,江南的小镇。可它不在江南,在豫南。豫南是水乡,那条河叫潢河,那座小城叫潢川。多年以前,它商业繁盛的时候,人们称它“小苏州”。现在还有大致的模样,只是过于凋零了朱颜。

    街道西端是王实味的家,一座像模像样的四合院,在当地还算显赫,耕读之间,做些生意,本是红红火火的,不知怎么的,近年的不断争吵,宣告小院即将分崩离析。父亲整日叹气,读书人命运落寞,常常仅剩一口气可叹。好在他已经中学毕业,学业优秀,被老师赞为“天上的玉麒麟”,考上了河南省留美预科学校,前途看好。

    昨晚,父亲帮他往藤条箱里收拾行李,仍不断叹息,声音巨响,仿佛夏天暴雨声里院墙倒了一面。

    那是1923年2月。

    三

    王实味从小城飞到省会开封。他眼里开封仍是小城。

    王实味在预科学校只上一年学,那座小院砖崩瓦飞,没了经济来源。家是回不去了,他有一支笔,骑上它,不怕飞不起来。他考取了省邮政。邮政辛苦,待遇不错,干了一年多,手头攒俩钱,他又想飞,考取北京大学预科班。饿着时候难受,可他觉得自己是吃饱肚子就想去奔命的人。他有一双隐形的翅膀。

    北大像海,开封不过是口小池塘。这里除了吃饭,还有思想,有党派,他很快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实在说,他不是很了解这个党,一只孤鹤不能老是单飞,就落入了一个群体。他老是迟到,老是不参加活动,又猛追李芬。他被戴顶入党“动机卑鄙”的帽子,开除了。

    这一年,王实味20岁。

    饿肚子要命的威胁,让他顾不上去争辩是非,本来这个瘦瘦的年轻人遇事喜欢较真,总要弄个水落石出才罢休。小瘦子爆发起来,像炸弹。

    他开始在北平、上海、南京等地打文字短工,做翻译,写写小说、散文,深得徐志摩、陈源的赏识,在《现代评论》《晨报副刊》《新月》上发表,挣点稿费,挣了名声。这段飘零的生活很长,十年,直到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才结束。

    艰难困窘的生活,使王实味更瘦了,走路摇摇摆摆的,据说有时没衣穿,把朋友的衣服一披,像袍子飞。

    四

    把拖儿带女怀有身孕的妻子刘莹送上回长沙的火车,他就提上藤条箱子,脚步匆匆地赶往延安。小瘦子要抗日。

    他在马列学院做特别研究员,勤奋高产,四年间翻译近200万字的马列经典。据说,毛泽东读的马列大都出自他手。累了端把椅子坐在窑洞门前晒晒太阳,他极少和人来往。他有了很好的待遇,月薪四块半大洋,比毛泽东少半块,比陕甘宁边区主席林伯渠多半块。他较真,翻译的文字不许任何人更动,斜纹布的高级干部服没有小号的,没领到,他就跑去把院长张闻天的帽子拿下来戴,说这个可以嘛!

    1942年,陕北的野百合花开时节,王实味在延安《解放日报》发表杂文《野百合花》,说延安不是真平等,“衣分三色,食分五等”,一时议论纷纷。联想到他在城门外的壁报连自己都深夜提着马灯去看所引起的轰动,毛泽东拍了桌子,说延安是他王实味挂帅,不是马列主义挂帅!攻击革命,诬蔑共产党。于是,很快座谈,批判,逮捕。王实味不接受“帮助”,据理力争,成了铁豌豆。他背后很快被插上“托派”“特务”“反党分子”的牌子。除了偶尔名字被拿出来批判一下,人们已经见不到那个小瘦子了。

    延安撤退,王实味被转移押往山西兴县城郊晋绥公安总局的一个看守所。他反复说,自己是个好共产党员,承认错误是为了党的光明。他说身体被拖垮了,要吃鸡蛋面条子。危机时期的“顽固分子”该怎样处理?经请示,将他砍杀,置入一眼枯井掩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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