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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16)

  我突然想放弃了。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反复地说:谁都会犯错,原谅她吧原谅她吧。我仰面向天,用力地眨巴眼睛,把眼泪生生憋回去,然后一本正经地问她:“你能告诉我你跟杨涛的事吗?”她生气了,翻身而起,说我回去了,“我们真的是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有——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啊?”我闭上眼,感觉心里像被灌了一桶冰水,透体生凉。过了半天,我长出一口气,说是我不对,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说这个,然后一把将她拖了过来。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看世事无常,看沧桑变化。那些为爱所付出的代价,是永远都难忘的啊,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永在我心中,虽然已没有他。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

  外面传来敲门声,赵悦警觉地推我一把,说外面有人。我拍拍她的脸,说没事,怕什么,有我呢。她不放心,说你还是去看看吧,我们现在又不是夫妻了。我笑着说好吧好吧,我一切都听你的。赵悦妩媚地笑了笑,我对她飞了个媚眼,提着裤子走过去,把门打开,看见杨涛穿一件红色T恤衫,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边系皮带一边说:“进去吧,你女朋友正光着屁股等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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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节

  每到秋天,我的手掌就会蜕一层皮。西医说是缺乏维生素,中医说因为我血热,赵悦说,你前生一定是条蛇。在远离人世的山窟里,我曾冷冷地看过这一切吗?爱和恨,悲伤和甜蜜,我用百世光阴修来的今生的因缘造化,会不会像我手掌的死皮一样纷纷遗落在这个阴冷的秋天?

  2001年成都的秋天跟往常没有任何分别,黄叶满地,风沙迷眼,每个夜晚都会有人死去,守灵的人围着尸体打麻将,脸上喜笑颜开;婴儿在产房里出生,脐带剪断,从此注定了他们的一生。李良说你信吗,其实生命只不过是上帝跟我们开的一个玩笑。

  走出金海湾的大门,我一直在笑。前台小姐跟我打招呼,我优雅的鞠了半躬,对她说“谢谢”,谢谢她帮我打的那个电话。赵悦这次总该脸红了吧,不知道杨涛会不会继续在她身上抚摸我的指纹。锅灶都是热的,赵悦应该不介意多炒一个菜,我亲爱的同靴杨涛,相信他也不会嫌弃剩饭。只可惜我预交的那300多块钱房费了,我想,明天一定要记着来拿发票。

  两清了,我们互不相欠,我对着天空甩了甩手。那个叫赵悦的女人,今夜将在我的账本上一笔勾销。我们用整整七年的时间证明了一个真理:爱情不过是性冲动的副产品。或者说,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所谓的爱情,欺骗和背叛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一辆的士嘎的一声在我旁边停下,司机探头出来怒骂:“找死啊!瓜娃子会不会开车?!”我满面堆笑,连声说对不起,他怒气不止,嘟嘟囔囔地骂着走远了。我笑得几乎把方向盘撅下来,心想,瞧,这就是饶恕的后果。如果我下去劈头盖脸给他两拳,龟儿子一定连个屁都不敢放。

  喝多了,膀胱憋胀。我在二环路边停了车,拉开裤门就开始给草地施肥。昏暗的路灯下,这片草看上去萎靡不堪,在尿浪的冲击下倒倒伏伏,像渐渐老去、一身衰败的我。我曾有过那样的青绿年华么?有了我灌溉的氮磷钾,它们明年应该长得更茂盛吧,而我生活的养分又藏在谁的膀胱之中?一辆外地的中巴呼啸而过,几张脸贴在窗上,面无表情地望着我滔滔放水。正在畅快处,背后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你很不像话哦,站在马路上撒尿。”我满面羞愧,急急忙忙收起作案工具,回头看见一条人影慢慢走近。

  我相信,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正人君子。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遇见合适的人,谁都会放纵自己,面对安全的诱惑,我不相信会有人比阳萎和石女更坚强。赵悦以前反对过这个观点,我一句话就把她逼到墙角:“如果你和古天乐单独在一个房间里,他来勾引你,你会不会接受?”古天乐是她的偶像。赵悦想了半天,避而不答,只说那种情况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出现。我笑笑,没再说什么,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坚贞爱情。

  说话的人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姑娘,脸涂得像个烧饼,短裤小衫,肚脐眼耀眼夺目,一看就是流动作案的家禽。我白她一眼,转身要上车,被她一把拉住,“帅哥,照顾一下生意嘛,100元就行。”我刚想让她滚,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她:“用嘴吗?”她鄙夷地看了看我刚施下的肥,吐了一口唾沫,说用嘴就要五百。我哼了一声,砰的一声关上门,发动车子就要走。那姑娘急了,扑到窗边连续地报价:“400!300!……”

  周卫东总是嘲笑我不懂享受,说女人两张嘴,下面的要吃,上面的也不能闲着,还要进行常识普及,解释什么叫“莱温丝基进行式”,有一次喝茶,他还说他想在肖家河开一家发廊,名字就叫白宫之吻。回家跟赵悦说起这事,她喃喃的骂个不休,说周卫东真是个畜生,太侮辱人了。我为了表明革命立场,也立刻与周卫东划清了界限,说就是就是,恩爱夫妻还没什么,不认不识的,真是太拿人不当人了。赵悦白我一眼,说我知道你打的是什么鬼主意,“你休想!”我当时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夹板夹住的耗子。

  外面不时有车辆开过,灯光越去越远,在夜幕中消于无形,夜市散了,小贩们推着锅碗瓢盆,苦丧着脸地回到亲人面前。每个夜行人都会怀想一盏灯火,而这个时候,还有谁在等我、想念我吗?那姑娘还在练吐纳功夫,长发飘散在我的腰间。当坚硬的渐渐消融,世界戛然一声断裂,记忆中的那些细节又像河水一样翻滚奔腾:

  96年秋天,在峨眉山金顶,我把外衣全裹在赵悦身上,她还是不停地发抖,牙齿碰撞得像马在石板上跳舞,对我说:“20年之后,我们再来一次…………谁都不许反悔!”我说到那时你都成黄脸婆了,不干,我要带年轻漂亮的小蜜来。赵悦大怒,踢扫堂腿,捶窝心拳,追杀十余里,几乎把我打成植物。最后我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赵悦挣了一下没挣开,一下子安静起来。我轻轻地亲了她一下,转头看见白茫茫的云海中,一轮红日冉冉升起,第一束阳光破天而来,照得我们满身金光。

  98年从东北回来,赵悦和她妈在火车站抱头痛哭。丈母娘拉着我的手,哀求一般地说:“陈重,赵悦从小到大没过几天好日子,你可一定要疼她啊!”赵悦哭得站不直腰,我搂着她的肩膀郑重承诺:“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对她的。”火车过了山海关,赵悦问我:“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一边吃火腿肠一边含含糊糊地回答:“我要骗你,你就是小狗。”她没听出我话里的玄机,笑得跟花儿一样。

  那姑娘走后,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那一切,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在这个坟墓一般的城市里,谁可以为我的青春作证?李良说,你可以为很多人活着,但只能为一个人死。而在这个夜里,我活着是为了谁?我又可以为谁而死?

  赵悦的前男朋友叫任丽华,一个分不清公母的名字。小树林事件之后,赵悦一直都讳避谈他,任我施出千般花招万般诡计,她始终牙关紧锁,打死也不肯透露他们交往的细节。我说看都看见了,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说起来我也不清楚自己想知道些什么,但她越是不说,我就越是觉得有问题。有一次因为这事,我们吵得很厉害,我一时没压住火气,泼口大骂:“贱货!你就是看任丽华**不行才找上我!”她急怒欲狂,像疯了一样冲进厨房,抓起菜刀上下挥舞,声称要劈了我。被我缴了械之后仍然乱踢乱咬,泪流满面地发表预言:“陈重,你亏了良心,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有些事我永远都没机会知道了。学校里传说赵悦曾因为那天晚上的事自杀过,我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她矢口否认,再问下去就要翻脸。去年圣诞前夜,我们温存过后,她把脸贴在我的**上,有意无意地说:“我这辈子再不会为别人自杀了,要死就死在你面前。”话没说完,圣诞钟声远远敲响,楼下的酒吧里传出了雷鸣般的欢呼声。

  我的心剧烈地抖了一下,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惧。一辆汽车开过去,身边的路灯闪了两下,无声无息地灭掉了,我心中突然涌上一句话:人死如灯灭,人死如灯灭!脑袋像被狂雷击过一样轰轰作响,眼前光点闪闪烁烁,出现赵悦血肉模糊的脸。我忙不迭地提上裤子,扑到前座上发动起车子,用力地扳过方向盘,紧踩着油门往回掉头,车门擦过路边的绿化树,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

  金海湾酒店308房间。那扇门依然虚掩,我抓住门把手,感觉心跳得厉害,静了大概有两秒种,我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308空无一人,像坟墓一样寂静无声,电视消了音,形形色色的人从屏幕上翩翩走过,脸上或忧或喜,嘴唇翕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所有的灯都开着,床单胡乱地堆在床头,我用过的那张擦鞋纸,斜斜地挂在垃圾筐沿上,随着微风轻轻晃动,擦过鞋的那面污秽肮脏,没擦过的那面光洁纯净,像初生婴儿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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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节

  老板面试过我之后,再也没有了下文。董胖子还在安安稳稳地作他的总经理,肚子前挺屁股后撅,说话的调门一天比一天高,喷出的唾沫能淹死活人,反动气焰十分嚣张。周卫东总结了三句他最爱说的话,分别是:1、那你就错了!2、我的字不是随便签的;3、你可以不同意,但不能不服从;说完后学着董胖子的样子腆肚而行,问我:“陈重,你——敢不服么?”我拍着桌子大笑,说牛逼牛逼,太与时俱进了。

  这两个月不太好过,董某无视总公司的批示,让会计每月扣我五千,又遇上销售淡季,每月发到手的还不到3000块,要不是还有点老本撑着,我早就宣告破产了。上周末在滨江饭店看见杰尼亚西装打折,最便宜的一套只要4600,我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放弃。快30岁了,结局不远,应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了,我想。

  我大学时写文章,喜欢用“一生”这个词,一生的真爱,一生的理想,一生又如何如何。那时我相信有很多东西是不会变的,到现在才明白,除了你吃进肚里的饭,一切都是不确定的。而那些你确信拥有的,最终也会变成大粪,臭气哄哄地扬落在残余的人生。

  我给人力资源中心的刘总打过一次电话,遮遮掩掩地问他,四川公司有没有什么新的安排。他一改前日的热情,冷冰冰地说先把手头的工作做好吧,不要想得太多。我心里凉了半截,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但想来一定是董胖子又给我下了猛药。这厮八月底自费去了一趟总部,回来后变得异常生猛,销售部大事小事他都要插上一腿,还强硬地否决了我罢免刘三的提案,我指责刘三能力低下,说重庆老赖对他意见很大。董胖子骚哄哄地叨着烟斗,像领袖一样挥舞前蹄,说用人问题我说了算,“你可以不同意,但不能不服从。”我当时很想跳上去打出他的狗屎来,周卫东使了个眼色,生生把我拖开。

  重庆老赖欠我的五万块至今还没兑现,我打电话斥责他不讲信用,他跟我打哈哈,说你们任务压得那么紧,我所有的家当都投进去了,你再等等吧,等这批货出手,我亲自给你送过来。我差一点骂出声,心想你他妈上千万的身家,区区的五万都拿不出来,真把老子当弯弯了?这事有点不妙,这家伙是出了名的黑心,不定在打什么鬼主意呢。但好在我当时多了个心眼,所有发货回款的证据都捏在手里,就算他赖掉我的那部分,欠公司的他也逃不掉。

  公司的事让我心灰意冷。听刘总说话的口气,升官是没指望了,每月五千地扣下去,要扣到2007年,恐怕台湾都解放了,我屁股上的债也没还清。跟周卫东聊起这事,他一个劲地鼓动我跳槽,说你的债务最多算民事纠纷,不用负刑事责任。这小子一直鼓吹他是中国政法大学的高材生,但毕业证破破烂烂的,十分可疑。我估计他也没安什么好心,肯定想我走了好给他腾地方。上周他拿了几张报销单进来,我一看就知道有问题,多问了两句,他立刻阴下脸,质问我:“你不也是这么报的吗?”我二话没说就签了字,心想人啊,谁跟谁是真的呢?

  无论如何我都要坚持到今年年底,年终双薪加上预扣的提成奖金,大概有二万多,不算小数目了。另外十月份搞冬季订货会,销售政策由我来制订,又可以趁机捞点钱,现在走了就太可惜了。今年事事不顺,希望捱过这几个月,到明年会好一些,我妈找人给我算了一卦,说29岁是我大红大紫的年头,从政则连升N级,经商则财如潮水,就算什么都不做,走路也会踢到钱包。我听后关起门来偷偷笑了一场,笑得泪光闪闪。人生嘛,要是连希望都没有了,还活个什么劲?

  老太太还在为我那套房子揪心,坚决要求我去讨个公道。我五体投地,拱手作揖,说娘啊娘,你饶了我行不行?你就当是你儿得病花的钱不行么?她瞪我一眼没说话,气鼓鼓地跟萝卜白菜们发威去了。我想多亏我没告诉她赵悦有外遇,否则老太太肯定要去找她拼命。我妈这些年坚持练功,走梅花桩、耍螳螂拳,精通(***)之外的各派绝学,一套太极剑舞得虎虎生风,相信赵悦在她面前走不了几个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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