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2)
时间:2023-06-14 作者:张艳茜 点击:次
张华先生的课讲得十分好。之后,张华先生又被选入一个宣讲小组,为当时在职的干部做“马克思主义哲学”知识普及讲座,于是,遭到羡慕嫉妒恨。1957年“反右”运动中,23岁的张华先生成为“右派分子”被发配到陕南山中。之后,是20多年沉默而艰辛的岁月。 1949年之后的中国,大大小小的政治运动,对中国人最大的伤害,就是一次次将中国人人性中的恶诱发出来。无休止的政治运动和政治斗争里,没有朋友之情、没有夫妻之情、没有父子之情…… 1981年,张华先生终于重返讲台,为西北大学即将毕业的1977级中文系开《鲁迅思想研究》的选修课。张华先生上课的第一句话是:“这是我一生中所讲的第二堂课!” 20多年的悲怆、痛苦与坚韧不屈,似乎全由这句话喷散开来。 就在张华先生重返讲台的1981年7月,高考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命运。作为华阴县文科状元,我顺利地被西北大学中文系录取。来自华阴县一个企业子弟学校的我,读书与见识都少得可怜,拿着录取通知书,我在喜悦中自卑着,我知道自己其实就是井底之蛙。 我们班的同学,来自全省各地,后来了解到,他们也大都是各县区的文科状元。他们说,他们也是井底之蛙。然而,我明白,井底之蛙与井底之蛙看到的那片天空是不一样的,他们头上的井口半径远远大于我头上的。他们当中,有满腹唐诗宋词不时地往外涌的;有吟诗作文信手拈来的;有擅于思辨出口成章的;还有读过《资治通鉴》的;更有不仅读过《红楼梦》而且还敢一进校就给红学研究专家周汝昌写信的…… 我们1981级入学时,适逢五级同读(1977—1981级),西北大学教室紧张,临时增建、改建了几间简易教室。我们中文系1981级的课,就被安置在西大西门里简易的第六教室。这间毫无装饰的平房,屋内放了一排排同样简易的课桌和连排椅,屋顶苫着石棉瓦,墙面未抹白石灰,檐角甚多缝隙,没有暖气设备。外面下大雨时,石棉瓦的连接处,落下的小雨滴在我们的课桌上;外面下大雪时,我们的头顶也飘落下柔柔的雪花。来为我们授课的先生,在日渐寒冷的冬天里,不得不裹得严严实实,上课需要板书,老先生们尽量将衣袖卷起一截,但下课时衣袖仍然会沾染着粉笔末。 1983年春天,在我们大学二年级的第二学期,终于搬进了新的教学楼。新学期开始,我们班的6212教室里,走进来一个穿着整洁、斯文儒雅、宽大饱满的脸庞上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的先生。他站在讲台上,看着教室里的学生——这是39张稚嫩的面孔,明显比他教过的前几届学生低龄许多。他的声音和缓,用标准的普通话对我们说,他叫张华,这学期将由他来讲授《鲁迅思想研究》。 接着,张华先生又对我们说:“只要把鲁迅弄明白了,就能明白中国。明白了中国,才能研究中国的文学!” 西北大学中文系从1977级到1980级四届的学生,即使同一班的学生,年龄也是参差不齐的,有老三届也有新三届,有历经“***”运动、上山下乡、工厂机关的,也有应届毕业的学生,但总体上他们中的大部分,生活阅历都比较丰富,他们勤于独立思考,思维敏锐而活跃。许是面对那样一些经历特殊的学生,张华先生给前四届学生的授课方式,是引导学生讨论一些更深刻的话题。在《鲁迅思想研究》课程的试题中,张华先生还会出这样的考题: “请你设想一下,如果鲁迅先生活在1976年‘四五’运动的时候他会怎样?”现在,面对1981级,大都在18岁左右的年轻学生,张华先生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个正在建立“完全人格”的学生群体,不仅正在构建着最基本的文化知识谱系,也正在完善着文化精神立场。他要略微改变一点授课的方式,才能建立起与学生的交流平台。 于是,张华先生说,讲课之前,我想先了解一下学生们对于鲁迅已有的认识。 那天,同学们交上去的一张表,或长或短写了一些真实的思考。其中,就有我写下的:“鲁迅对朱安是不是太‘那个’了。鲁迅对朱安公平吗?” 在第二节课上,张华先生挑选了几位学生交上的文字,讲述了学生反映给他的对鲁迅的认识,以及对这门课的期待。张华先生没有说出学生的名字。这时,我完全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张华先生开始念出我呈上的文字。张华先生其实是用赞赏和惊喜的语调讲出纸上的内容的。然而,一贯不善抛头露面自卑的我,哪里还听得出好坏呢?还以为自己当众出了大丑,羞愧得脸一下子涨红了。这样的窘态,我想,即使张华先生没有指名,同学们也都能看出来,这句话究竟出自谁人之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