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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归来年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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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闫文盛

    太忙了,或者心乱了,我就想回故乡去。故乡不远,坐长途大巴车两个多小时即到。2005年之前,我还单身一人的时候,每一年里,我大约总能回七八次乡。那时父母五十出头,我的弟弟妹妹都还在他们身边,所以我回去一趟,也不会带去更多的离愁。在母亲那里,唠叨虽然也有,但我渐渐地听得不耐烦。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对那时的我来说,总是显得不合时宜。没想到五六年后,却是我寻着母亲来说这些事了。这时我已经成家,孩子也两三岁了。母亲的白发已经满头,望去像一个老人了。我说孩子现在如何如何,并且追问母亲我幼年时如何如何,母亲说说停停,有时反倒是她觉得我啰唆。母子相对黯然的时分,我观察着屋里的陈设,一切都未有大变,只是屋子也显出老态了。我想起二十年前老屋初建的时候,我的年龄还小,三十多里外的县城对我还是一个遥远的梦。仅仅数年后,我到县城里参加中考,看着那与我的乡下相比已显得繁华十分的街道,内心里潮水涌动。那是介休撤县设市的第二个年头。不久之后,我便外出上学,此后兜兜转转,最终也没有在哪里定居,而是落脚在更远处的省城。如此忽忽也十来年了。

    我在大约安定之后还总免不了这样的设想,譬如我从来没有离开故乡那么长的时日,那么如今我又该是如何光景云云。这个设想非常符合母亲的意愿。她在弟弟成家、妹妹出嫁之后的那一两年,曾经反复地向我提起这个话题。那时我忙于婚后的建设,正在想着法子赚钱购房,对于母亲的暗示,总是一笑置之。但在那些日子过去之后,我住在离母亲一百多公里外的地方,常常会念及母亲的寂寞以及我在过去二十年中的长长的漂泊。有时夤夜独坐,我突然会困惑于自己的选择。但这种困惑刹那即逝。我向母亲解释过我为什么无法留在故乡县城的缘由,母亲淡然地听着,事后她又重复着自己的那套说辞。此前很久,我却是在县城里工作过的,那时我刚刚离开学校,因为迷恋于写作,而回到生活节奏很慢的故乡,就在县城里谋一份临时性的文字职业。差不多整整四年,每逢周末,我往返于县城与乡村之间。在那四年里,我的年岁渐长,但事业与婚姻皆无所成。母亲大约也是知道我的痛苦的,她会在我的身边一次次地叹息,同时对外面的世界充满着不解。2001年夏天,我终于离开那里的时候,脑海里确是风雷激荡,似乎又只在眨眼之间,一切也都过去了。

    这些年里,我常常觉得,在我所有的写作库藏中,故乡是最弥足珍贵的一部分。但时至今日,我又不能否认,恰恰是那一次出走,使我得以清晰地看到自己。关于世界的广大,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得以强化了,而我作为一个乡下人的身份,从此也被更深地确认。我的一切行事仍然是故乡式的,那曾经哺育过我的村庄,在我的印象中也变得如此僻远。其实这种印象毫无依据,但我以十五年的乡村经验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式。原先那个自以为是核心的部分突然就被目为边缘了,我再也无法保持自己固有的浅见,于是就抵达了另一个极端。后来有无数次,我确实走到了更为繁华的都市,但也有无数次,我经过那比我的故乡远为贫瘠的地域。我向我乡下的母亲一次次地描绘着外面的场景,但母亲毫无兴趣。我邀她来到我居住的省城,她只住了十来天就坚持要回去,此后再邀,她是说什么都不愿意再来了。是母亲的存在,从根本上强化着故土的概念。在我离乡的二十年中,是她一次次地告诉了我故土的变化。而她也在这一次次的述说中,与她在年轻时代着手构建的住所一同老去。她目睹着村庄的扩张,某某人的生死,那崭新的一所所院落,把我们的房子衬托得更加老旧,昔年间曾经遍地泥泞的村道,也已变成了平展展的水泥路。所有这些,都一次次地闪烁在她的唇齿间。我带着妻儿回去,父亲和她曾经跟我们商量,要不要把房子翻修一下,要不要把院子也扩一下,诸如此类,几乎成了他们的心病。

    我很快也有了自己的心病,与父母的既有所关联又不尽相同。这心病使我在省城的生活变得压抑起来。我似乎厌倦了现在的状况,那日复一日的忙碌,与我幼年在故乡时的想象多么不同。那时我常常站在村口看南来北往的车辆,那些由我所不了解的人群构成的另一种生活,大概是我后来努力读书的最大动力。1990年我开始读初中的时候我们那里的乡镇企业已在发展。每逢上学下学,我骑着自行车走在焦化工厂的旁边,烟雾缭绕,我看不清自己的路在何方,直到三四年之后,这种迷茫感才渐渐消散。那时我已在数百里外的中专就读,而我此前几年读书的初中也已经搬迁,旧校址被日益扩大的工厂收购,就在我们奔跑过的操场上,开始竖起了巨大的工业烟囱。此后时间日渐加速,村北也很快建起公路,整个村庄被包围在南来北往的车辆的汽笛声中。人们的生活是前所未有地富裕了。如今我与父母聊起那些年,母亲常常提及,你当年读书的费用,就是你父亲在工厂里挣来的。父亲身无长技,他依靠出卖苦力挣钱的方式古老而原始。在我开始赚钱之后,我曾经幻想父亲可以不用整日劳作,但后来我才发现了自己的浅薄。那些年,但凡我在家里整日整日地写字,母亲便说,原以为读书人挣钱容易,却没想到比你父亲还累。我那时笑话母亲,但时至今日,我方知母亲所说无大谬。而我自己也在度过了将近二十年的文字生涯后,开始对自己的生存方式产生怀疑。我说不清楚,今天的这一切,是否吻合了当年的预期?有时候我确实想回到故乡去长住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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