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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语,鱼缸中的南海(5)



    “你要干什么?”我大声质问,情绪已经失控。

    “我想让你,采一只贝壳,带回去。”他说得平静、缓慢,对于我忽然的大怒很疑惑。

    “我以为你要杀我!”由于刚才的惊吓,我的语调还是很高,而且语速很快。

    他的眼睛是细长的,多吃惊也不能睁成圆的:“我怎么会?”

    “你怎么这样想?”他有点痛苦地看着我,他困惑起来眼睛就更细长了。

    从他的神情、语气,还有其他我无法描述的信息,我确定他的理性一直醒着,他头脑中的黑暗部分是个死火山。他很稳定。

    我看了他几秒,说好吧,那我们继续。他则什么也不说。我们的潜水时间是固定的,我的时间还没有用完。他还是带我到了那片我认为会香销玉殒的山脊上,这次他不用力按我了。他也意识到刚才他用力过量。他重复刚才的动作,用一只手为我分开那些水草,但我什么也看不见,除了水草之外,我看不见其他。很快,他带我浮出水面。这次不是我要求的,应该是时间到了。

    船就在不远处,看来我们没走多远。他带我游到船侧的梯子那里,为我卸去身上的那些重家伙。我从那个梯子往船上爬时,身上只有潜水衣了。教练在我身后,当我两手握住梯子,右脚已经在水里踩住了一节梯子,大半个身体已经出水的时候,教练从我的身后,从我的一侧把右手伸到我的面前来。我停在那里看他的手。这时他把握着的手展开,在他的手心里,卧着一只深色海螺。

    “哪来的?”

    “我刚才给你找到的。就在那些海草里。”

    我不相信。因为我没看到他抓海螺的动作,我也没看见有海螺。我只看见他分开海草。

    我看着他的脸,而那个被海风吹成黑色的脸正等待我的惊喜:“你是不是事先准备好了,放在衣服里,现在给我。就说是刚才在海里给我采的?”我脸上应该是那种“你骗不了我”的得意神情。

    一直对我不辩解的教练指着右手中指顶端一个细小的划伤说:“你看看,这就是我刚才采这个螺时划伤的?”他举着负伤的手指,迟迟不肯收回去。

    我向他的手指瞄了一眼,并未凑近看,因为近视,我也看不见什么。我不信他的话,没必要细看,就算有伤口,那也不能证明这个给我的来路不明的海螺。

    上船后,我们都脱掉笨重的潜水衣。在这个潜水船上,是没有更衣室的。我得在至少六名男性潜水员的眼皮底下脱掉潜水衣,而身上是***和三角内裤。就在我脱掉潜水衣的瞬间,我听到一个人,应该是这六名潜水员之一说:“把那衣服穿上。”那衣服是指我上船时穿的宾馆的白色浴袍(这么穿是潜水公司规定的,宾馆也允许)。此时它变成一堆在我的脚边。我的身上正滴水,很湿。我想让海风吹几秒,稍干再穿衣服。我在海里刚经历那么多惊吓,对于上船后大部分肉体暴露在那么多人的目光之下,已经没有多少感觉了。还有,这些潜水教练,都是短裤,也不穿衣服。他们天天面对在他们面前换衣服的女人。还有其他国家的女人,我想也没什么了。那个提示我穿衣服的指示没有被我马上执行,但我坐了下来,抱住双膝,把身体回缩。但那句提示很入我的心。在这样的地方,还有人关心我。还有这么细致的关切。我的那个潜水教练,他坐在我的左手转角的地方,不再理我了,也不说话。对于谋杀,对于海螺,对于手上的伤口,不再辩解,只是坐在一边看着远处,不看我,不和我说话,很气恼又压抑住的神情。

    忽然,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了我的笔名。

    “是哪两个字?”

    他在手心里写了一遍。

    鱼缸的底部,铺着一层黄色海沙。来自花鸟鱼市场一家养鱼用品店。店主说从大连进的货。在这些海沙的上面,卧着五块火山石。是2007年在长白山顶捡到的。五块石头,五种颜色—黑色、黄色、红色、绿色、蓝色。那三只白色海螺来自北戴河,2009年我去那里开会,随手买的。那只咖啡色虎纹螺,躲在鱼缸的一角,它来自南海,今年5月10日,亚龙湾的一位潜水教练送给我的。为了采到它,他划伤了右手的中指。

    那个潜水教练送我的海螺,被我严重质疑的海螺,回到那个叫海景的酒店,被我随手丢到纸篓里,与我刚刚吃掉的一个芒果的果核为伴。我在卫生间里待了有半个小时,海水含盐,要比较彻底地清洗。尤其我的头发,太长,那里面已经有很多盐了吧,我感到比平时重了许多。而进入南海穿的这套内衣,我没洗,被我放到一个塑料袋里,准备带回家,永远不洗了。当我穿着宾馆的白衣服,终于躺在床上的时候,只有力气把头偏向一侧的窗子,看三亚上空流过我窗前的那几团白云,窗下一棵凤凰树的树冠也勉强抵达了我的窗口。那金红色的花把一个树枝铺满,并使树枝缓缓下倾。这使那些红花如同一些女孩站在一个斜坡上,我担心它们什么时候忽然就会一起滑落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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