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回到母亲河(2)
时间:2023-06-01 作者:彭学明 点击:次
听我要带娘回去寻亲,娘的两眼一直发着极为明亮耀眼的光。是我从没见过的光。是极度的喜悦、幸福和兴奋点燃的。是从娘的心里迸发的。所以如此明亮和耀眼。 娘兴奋地将信将疑地问:真的?你会带我去? 我讲:会。有时间就带你去。 曾经,娘贫穷、流浪和挣扎了一辈子,没有时间,也没有脸面回娘家看看。现在一切好了,娘又老了,走不动了。所以,当我主动提出要带娘去娘的出生地看看时,娘脸上的光泽一直闪亮。 娘的心,一定跟娘的童年一道,奔走在寻亲的路上了。 遗憾的是,我整天东奔西颠,并没有兑现对娘的诺言。我只是给娘开了一张空头支票,让娘空欢喜一场。 当娘有次怯生生地提起此事时,我还不耐烦地指责:你没看到我忙得死去活来,哪有闲工夫带你去寻什么亲? 我有生以来,好不容易给娘点了一盏希望的灯,却又出尔反尔地把灯灭了。 娘在黑暗的等待里,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无边的黑暗里,我是那个把娘推向更为黑暗的罪人。 我得赎罪、还债。即便无法戴罪立功,也得以戴罪之身,赎戴罪之心。 我把娘弄丢了。我得把娘找回来。 我把心弄坏了。我得把心补完整。 二 二〇一二年的一月十六日,我终于下决心踏上了到娘的老家寻亲、寻根的路。这是一条我年近五十时才明白该要踏上的路。那是娘的血脉、我的根筋。我必须认清。 我要弄清楚我是怎样从娘那儿来的,娘是怎样从嘎婆那里来的,娘是谁的谁,我是谁的谁。任何人都不只是从母亲***里钻出来那么简单。娘的来龙去脉,娘的前世和今生,是我认清自己的最好胎记。 我把舅舅、舅娘从梁家寨接来,带着舅舅、舅娘从保靖县出发,前去花垣县,找娘。 花垣县是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一个典型的苗族县,县里百分之八十的人口是苗族。这个县最荣耀的两件事,一件是曾任中华人民共和国总理的朱镕基是在这里读书毕业的,朱总理来湘西寻根时,特地来花垣县拜望了母校,把花垣县真切地称为故乡。他对花垣县的一往情深,是花垣县人最骄傲的资本。另一件事是一代文坛巨匠沈从文的《边城》,就是以花垣县茶峒为背景的,翠翠和二老的故事,成了花垣县人最美好的记忆。 一路上都是晶莹剔透的雪。我多次写到过湘西的雪。我还是百写不厌。湘西的雪是没有污染的雪,远比北京的雪白、纯和亮。湘西落雪就是落雪,不会落其他的什么。而北京落雪的同时,还落漫无天际的工业废气、漫无天际的沙尘和漫无天际的雾霾,能有我湘西的雪白、纯和亮吗?雪,使湘西大地更为宁静,空山鸟语,狗吠鸡鸣,都似乎雪藏了,我们只听得到雪的呼吸声。雪的呼吸,凛冽入肺,清新刺鼻,让人神清气爽。随着山势的起伏,茫茫雪原,就有了无尽温柔奇崛的雪线。那是雪的画框。画框里,是披着雪绒的树,盖着雪被的屋,和穿着雪袄的草垛。 舅舅、舅娘给我讲了一路娘的故事,我流了一路心酸的泪。 舅舅讲:他们这辈人身世就很复杂,家庭很特殊。嘎婆一共生了四个孩子。我大舅、大姨、娘和舅。大姨、娘和舅是同娘同佬(爹),但与大舅是同娘不同佬。大舅的爹死后,嘎婆带着大舅改嫁到下寨河,嫁给嘎公,生下了大姨、娘和舅。嘎公被抓壮丁杳无音信后,嘎婆又带着大舅、大姨、娘和舅改嫁到了梁家寨,没有生养。 舅舅知道的,就这点,其他的舅舅也不知道了。 我问舅舅:你多久没有回花垣了? 舅舅讲:我小时候去花垣县拜过几回年,也跟你大舅到花垣躲过国民党抓壮丁。一九五二年你嘎婆去世后,就没有再回过花垣了。 六十年了,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不知哪些还会让时间留住? 我问舅舅:你记得嘎公、嘎婆的名字吗? 舅舅讲:我那时都由大人抱到手上的,两尺大,不晓得话,你嘎公、嘎婆的名字不记得,只晓得嘎公叫吴老大,嘎婆叫杨二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