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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走了(4)



    不管一个人的版图有多么大或多么小,故乡永远是我的首都。那是母亲生我的地方,同时也是母亲出生的地方,她一直不曾离开,仿佛为了给我提供一个支撑点。不管一个人的流浪有多么近或多么远,母亲永远是我的岸。多少次还乡,纯粹为了看母亲一眼。多少次还乡,纯粹为了让母亲看我一眼。我是双重的游子:既远离故乡又远离母亲,体会到加倍的孤单。今年,我又回南京了,母亲却不在了。南京正在大兴土木,高楼更高了,行人更多了,街区更繁华了,我却觉得它空空荡荡。与以往不同,我这次回到的是已没有母亲的故乡。它也就越来越像一座废都。我也就越来越像一个陌生人。

    母亲终生供职于一所老学校。教工宿舍就在校园里。母亲退休后,每天都去带花园的小操场散步。操场边有一堵公告墙,经常贴出形形色色的通知,母亲总是很仔细地读,仍然关心学校又发生了什么。最近几年,这所老年化的学校不断有老教师逝世,母亲看见贴出的讣告,心情就受到影响。刚开始还坚持把亡者生平及治丧委员会名单之类认真浏览,后来只匆匆看一眼亡者的姓名就绕开了,回家后无限感伤:某某系的某某走了,某某学院的某某某又走了……那些都是她的老同事,他们的陆续离去使母亲心痛不已,有时沉浸在回忆之中而导致失眠。再后来便不大敢看那类讣告了。有一次我搀扶她散步,远远望见公告墙上又贴出讣告,好多人围观并议论,母亲赶紧换了一条路走。她跟我解释:“不管他是谁,不知道也就不知道了,不知道,总觉得他仍然活着。就让他继续活着吧……”我该怎么样安慰母亲那颗善良而多愁善感的心?只能想法让她转移开注意力,多去看看无忧无虑的花草树木。直到某一天,母亲自己的讣告也出现在那堵公告墙上。我也有了那种不敢看的心情:与其说是不敢看,莫如说是不敢相信。我不敢相信母亲的一生浓缩成了贴在墙上的一张纸,和纸上的几百个字。路遇看见母亲讣告的邻居或老教工,他们总要向我表示慰问,几乎每个人都说了类似的一句话:“你妈妈是个特别好的人。”母亲,我应该为你感到骄傲的:那么多人为你的一生打了这么高的分!你以讣告的形式为自己的一生交了答卷。你是没有遗憾的。我唯一的遗憾则是:自己为什么没有能力使母亲的讣告晚几年再贴出来?真希望母亲能多活几年啊。

    墓地的风呼呼地吹,像盲目的孩子寻找失声的母亲。掀起落叶,掀起烧成灰的纸钱,为了找回被埋没的一张脸。风吹过我没遇到任何障碍,我站在自身的风中,四肢冰凉,心却被揪紧了:我想找的那个人岂止从视野里消失?她还同时失去自己的视野……“在风吹不到的地方,她知道有人找她吗?”清明节的风像纸包住一团火,这是一个属于寻找的日子,也属于失落。母亲的墓碑是一块界石,我无法穿越自己看不见的边境线。只有风,只有风可以无视这种障碍,只要给它一个针眼大的理由。“我走了好远的路来给母亲扫墓,却发现风已提前替我扫过了……”

    离开故乡时,想给母亲买一部手机。母亲不要。母亲说自己退休了,天天待在家里,社交面越来越窄,用不着那么先进的通讯工具。我说为了我随时可以找到你,还是买一部吧?母亲笑了:“家中有座机,我天天守着,还愁找不到我吗?”我也就没有再坚持。我知道母亲想替我省钱。生活很朴素的母亲啊,一直连手机都不会使用。到了今天,我才发现自己犯了个很大的错误:母亲走了,可她连个手机都没有,我怎么给她打电话呢?怎么才能找到她呢?思念母亲的时候,真想给她发一条短信呀,可她却无法接收。拨通家中的座机,电话那头,再也不会出现母亲的嗓音。唉,去了天堂的母亲,当然不可能把固定电话给带走。当初要是给她配一部全球漫游的手机就好了。

    母亲留下的她的工资卡,里面有她最后一个月的退休金。恰好是在她临终前几天,通过银行划拨的。母亲却再也用不着这笔钱了。她以前的退休金,也没全用在自己身上。她舍不得吃,舍不得花,省下来,贴补家用。譬如家中购买商品房。母亲就承担了一份;弟弟举办婚礼的开销,也有母亲的赞助……去年母亲还很高兴呢,因为她的退休金涨了。谈论起来,她对所在的单位充满感激:都赋闲在家了,还给发钱呢。母亲知足,所以快乐。这一个月的退休金准时到了,母亲,你却提前走了,都来不及补偿一下自己。

    原载《散文百家》2014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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