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故事1·我穿墙过去(第5章)(2)
时间:2023-05-30 作者:阿耐 点击:次
这是他眼中的流放之地——因为偏远,洪一乡被称作瑞昌的西藏。艾国柱下车,一眼看见了洪一乡的全景。乡政府所在地只有两排不足五十米的矮屋,一家理发店、一个破损的台球桌和一间由民居改建的餐馆。自己将要工作的派出所,初创时就在这家餐馆二楼。在后来的小说和随笔里,他一再描摹这里的场景,仅仅对街上的土路,他就在三篇文章里提到过三次——“没有一粒柏油”、“没有一颗柏油”、“没有一滴柏油”。 流放之地只有土街。夜晚,街上漆黑一团,艾国柱躺在床上听河水声,感到这是世界尽头。父亲要他忍着,告诉他虽然艰苦,但这在档案里是基层工作经验,利于以后仕途上的提拔。 但不可能有比村再往下的地方了,艾国柱要离开这儿。一天下午,他独自走向一座山峰,站在山顶看见远处是山,山后面还是山,天上只有鸟,地上只有吃草的牛。要在这里生儿育女生活一辈子吗?艾国柱发下毒誓,要离开这里,回县城,还要离开县城,去城市,去省会,去沿海,去直辖市,去首都,最后去纽约。他的脑子全是摩天大楼上飞机的影子。 爱情总是苦闷青年最好的庇护所。艾国柱继续对一名女同学漫长的单恋。香港回归,澳门回归,这些轰轰烈烈的国家大事与艾国柱无关,宇宙就是洪一乡派出所那么大,艾国柱躲在里面,不停地往外写情书。他想,只要对方轻勾一下手指,他就听从召唤,愿意去任何地方。但那些信件好像被告席上挣扎的辩护,响亮却一厢情愿,直到一次见面,对方彻底宣判爱情的死刑。 这场单恋此后仍在绵延,一直起伏八年。“天使的马车飞驰过一棵棵杨树,天使啊马车啊年龄啊都不见了,只有杨树立在那里。”他在书里总结。 1999年,艾国柱被调回到瑞昌县公安局办公室。工位在最小的房间,只有几平方米,白天也要开日光灯。在这里他遇到当初一起分配的警校同学周琪源,一起写材料——大都是通知、简报、通讯和领导讲话。每天下班后他都觉得“像被刮过一遍,遍体鳞伤”。 这就是传说中的上流社会了吗?好像对艾国柱而言,又是一个无望的深渊。下班后,他常和工作结识的朋友抽烟喝酒,看着他们烂醉。除了在外厮混,艾国柱还要陪领导打牌。他担心自己会老死在麻将桌上。在一篇随笔和两篇小说里,艾国柱三次写到同一次打麻将的经历:退居二线的老同志坐在北面,主任坐在西面,副主任坐在南面,自己作为科员坐在东面,因为某人手气不好,大家起身按照顺时针方向挪动了一次位置。于是二十多岁的艾国柱坐到三十多岁的副主任座位,三十多的副主任坐到四十多岁的主任座位,四十多岁的主任退居二线,坐到了五十多岁老同志的座位。艾国柱说,他一眼,看到了自己极度无聊的永生,就在麻将桌上,牙齿掉落,一颗种子走进坟墓。 在公安局办公室待了两年多,因为材料写得好,艾国柱被瑞昌市委组织部看中,借调过去。在瑞昌,这是一次令人眼红的升迁。在小说里,艾国柱这样形容自己的感受:“人们看着他时就像看着一个王储,眼神里带有亲密,他也习惯在这样的注视下春风得意地走。”直到有一次,见多了年轻人的组织部老司机,带着算命先生的笃定语气说:“你四十岁或许能升到副处级。” 艾国柱又想起了公安局办公室的麻将局,觉得人生寡淡,乏味到连一个司机也能推算他的命运。 哥哥艾国光的经历也刺激了他。艾国光本在县城矿产局上班,自己悄悄学了编程,在杭州找到了工作。艾国柱也想走,但觉得身无长物,小警察的身份出门“很搞笑”,担心只能做保安。艾国光鼓励弟弟,想出去就快出去,等学了技能就老了。 靠着哥哥在杭州寄回的二手电脑,艾国柱接触了网络。正值2002年世界杯,艾国柱写了些球评发到论坛。当时正是体育杂志兴盛的年月,艾国柱的球评渐渐发到了《体坛周报》《足球报》《东方体育日报》,每个月能领到一两千块的稿费。组织部收发室的人看着汇款单,惊呆了。 艾国柱开始留意着网上招聘。因为自己长于写材料,也在网上写过球评,他理所当然地关注着媒体的信息。很快得到两次面试机会,一次是天津的《滨海时报》,另一次是南昌的《信息日报》。在乌压成群的应试者里,艾国柱因不会使用电梯而羞愧,又被十几个面试官围起来审视,两次都落败而逃。他觉得,城市是个傲慢高贵的姑娘,而自己,则是被审判的羞惭乡下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