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文学(6)
时间:2023-05-27 作者:王蒙 点击:次
精神是物质的反映,但精神就是精神。语言到底能用到什么程度,语言是反映生活的,但语言一旦成为语言它自己是一个系统,它有声音,汉字还有形象,它有平仄,它有韵律,它有各种不同的发音部位,是唇齿音,还是上腭音,还是舌音,还是小舌音,还是呼吸音,是送气音还是不送气音,语言本身就可以成为游戏,它可以成为诅咒,它可以成为祈祷,它可以充满性感,它可以成为调侃,它可以成为玩笑,它可以成为匕首,有的人的难听的话真是让人受不了,有时候一句话可以引起一起凶杀案来,是不是,语言就这么厉害。 但是到了文学家的手里,相对来说它这个语言已经进行了处理,为什么呢?大家都知道这里边的语言是用来描写一个虚拟的世界,恰恰是这个虚拟的世界让你可以得到现实世界所没有的更多的自由,譬如说爱情,你不知道爱情在现实世界里要受多少东西的影响,你哪能一天天地爱情着呀,你哪爱得成啊,你多辛苦啊,你有那个时间、空间条件吗?你有那个经济和社会关系、人脉的条件吗?正因如此,所以文学家特别喜欢写爱情,而且,那些诗人更喜欢写爱情,那些老单身汉会写出最美的女性来。安徒生的《海的女儿》,我认为那是爱情的《圣经》,但安徒生是老单身汉。福楼拜写的《包法利夫人》真是写透了当时的法国的中年女人的心,《包法利夫人》发表以后,欧洲有三十多个有名有姓的著名女人声称那写的是我,但是福楼拜在临终的时候说,我写的是我自己。他肯定是个男人,没有性别上的疑问,他也不是同性恋者,正因为他也是老单身汉。爱情上太成功的人写不好爱情,因为他太成功了,他喜欢的人在他的怀里头啊,是不是,难道你要把这个人推开去另外写小说?所以正是在这个地方我们才看到了精神的能力。战争也是这样,你在现实生活中想发动一次战争可能吗?你做得到吗?就算你有那个计划,你是一个狂人,你做得到吗?你上哪儿发动战争啊?暗杀?谁有暗杀的经验和被暗杀的经验?太少了,可是你小说里头、故事里头、诗里头可以啊,所以文学对人的精神能力的调动,对人的精神能力的呼唤实在是太惊人了,如果没有文学,我们的意志能力会差很多很多。 六、永远的文学,永远的生命 最后一个问题,我说说永远的文学,永远的生命。文学永远陪伴你,过去有干我们这一行的,写小说的,例如著名的作家萧军先生,他很早,大概在1948年就受到了东北局的批判,他自己的诗写他自己,叫“不叩不鸣一老钟”,像一个铜钟一样,没人敲的时候它连一点声都没有,你过来“嘣”一敲,“当……”后来,“***”以后落实政策,把他分到北京市文联来了,大家问他写作不写作,他这东北人很实在,说“写作和娶媳妇一样,那是年轻人的事”。这是第一个说法。第二个说法说的是当时要有改革,所谓各单位养着的那批专业作家又不用上班,又领工资,大家有意见,这个萧军先生说的话也绝了,他说你光看见贼吃肉了没看见贼挨打吗?所以他是很绝的一个人,他说人老了不能写小说了。还有山西的一个非常年轻的作家,他也喜欢说,我不提名字了,因为他太年轻了,说写小说这是年轻人的事。可是我最近才体会到年满八十岁写小说的乐趣,那种兴奋,那种亢奋,那种没完没了。 去年10月份,快八十周岁的时候,我去看颐和园,正赶上刮大风,颐和园很浅的一个昆明湖“哗”的一声,波浪席卷,撞击着石桥,为什么波浪席卷撞击着石桥就让我构思了一篇小说《仉仉》?这个“仉”跟咱们山东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缘,就是孟子的母亲姓仉,孟子的母亲是中国最好的、也是全世界最好的妈妈之一,我们知道孟母三迁,孟母断织,她对孟子的教育,而且孟子对他的妈妈进行了超标准的丧葬,那时候是个人的事,也没有中纪委追查这事。《孟子》里边就有一篇谈到关于丧葬,针对他母亲的丧葬规格的问题。 我写这个小说叫《仉仉》,《仉仉》和颐和园没有大关系,但是我写到大风和湖水,那么大风和湖水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故事呢?我也不知道。所以有时候我觉得写小说像变魔术一样,从前边一抓,黑桃A,又一抓,还是黑桃A,就是这种写作的快乐。然后我写完了这个,还觉得不行,还得写,我写了《我愿乘风登上蓝色的月亮》,还不行,这时候已经写到了2015年1月春节了,我又写了一篇近五万字的中篇小说,叫《奇葩奇葩处处哀》,我很喜欢奇葩这个话啊,我希望我的小说成为奇葩呀,奇葩怎么会是坏话呢?把奇葩想成坏话,这个民族的想象力就完蛋了。我们要有奇葩呀,我希望在座的人都是奇葩,中国海洋大学的奇葩,要有个性,要有想象力,要有自己的选择,要有自己独立的人格,要有创意,要敢于突破。然后,赶巧的是这三篇小说同时在2015年4月份的《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和《上海文学》上发表。就是我年轻的时候也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这种好事。人都称我这八十多岁的叫耄耋之年,我认为2015我是耄耋之年,更是冒泡之年,各种大泡各种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