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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和日丽(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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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小翼又一次认识到个人情感的可怕和不健康。她从中体悟到自己的软弱。她不但对伍家产生愧疚感。对“革命”也产生了羞愧感。她觉得自己感情用事,缺乏革命意志,这才是酿成那样的大错的原因。
  那年暑假,杨小翼决定去参加学农劳动,到农村去锻炼自己。她希望自己被晒黑,成为一个像革命雕塑里面的女战士,面目刚毅,浑身肌肉。在她的积极要求下,学校同意她去农村劳动。
  米艳艳本来打算同杨小翼一起去的,但米艳艳在最后时刻退缩了。她的堂皇的理由是,这个假期她要和母亲去为工农兵演出,她说,也许到时候会去杨小翼所在的村庄演戏呢。杨小翼对米艳艳去不去是无所谓的。那时,她只想一个人呆着,去劳动或受苦,让身体承受重压,承受皮肉之苦,这是她所需要的。某种意义上,她去农村有赎罪的愿望在里面。
  杨小翼住在村妇女主任家里。她是个风风火火的女人,有点儿“人来疯”,她见到杨小翼这个城里人,非常热情,带着杨小翼到处参观。她的目光里带着某种嘲弄的意味。她说:“你这么细皮嫩肉的,乡下的太阳可厉害了,你非得蜕层皮不可。”
  妇女主任像是有意想吓唬杨小翼,显摆似地干最重的活,水田里的泥土沾满了她的全身。妇女主任挑衅意味是很浓的,这是她的热情无法掩盖的真实心态。
  正是收割季节。在这片平原上,满眼都是金色的稻浪。视线慢慢向远方移动,田野广大得让人感到渺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青黛色的山丘划出一条分割线,像是在天空和田野之间垒起了一堵墙。这堵墙不但没有缓解杨小翼的渺小感,反而让她压抑。她有一种像是被装在某个盒子里的令人窒息的感觉。这种感觉是杨小翼需要的,她需要重压,需要一种想象中的自我锤炼,需要像一枚螺丝钉一样在一架想象的机器里不停地转动,直到一个“新人”诞生。
  杨小翼埋头收割。镰刀在她手中笨拙地挥舞,汗水最初像雨水一样从她的额头挥洒下来,不久,她的衣衫便湿透了。她惊异于自己有如此丰沛的汗水,就像她的身上藏着一个贮量丰盛的水库,怎么也流不尽。她使尽全力,但还是远远地被妇女主任抛在了身后。妇女主任离她越来越远,她的背影越来越小。不过,杨小翼并不气馁。有朝一日我一定会追上她的。我们都是人,凡别人能做到的,我也一定能做到。杨小翼低着头,憋着一口气。她不敢看前方,好像一看前方这口气就会散掉。
  妇女主任转了一个弯,掉头割杨小翼的稻垄。妇女主任帮助她了。她知道妇女主任对她的嘲弄里面是带着一种暖意的。她想,这个乡下女人无疑对自己作为一个体力劳动者有一种纯朴的自豪感,她通过自己的略带炫耀的行为告诉她,成为一个农民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城里人有城里人的活儿,她用不着这么苦自己。
  确实并不那么简单。在杨小翼乡下劳作的第二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整个身体开始酸痛了。最初只是皮肤有灼痛感,后来,这种痛感慢慢往身体里面钻,好像痛本身就是一根针,它穿过皮肤,穿过肌肉,最后穿过骨头,刺入骨髓。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那儿,她却感到不是属于自己的,甚至连那痛苦好像也是别人的。她像是超脱了自己的身体,在观察自己。当她这样想象的时候,心中竟然升起了暖意,好像她躺在温暖的水中。痛苦带来的温暖让杨小翼心生无限的恩情和伤感,她不由得大哭起来。
  妇女主任大约听到哭声,来到杨小翼的房间。她头发凌乱,睡眼矇眬,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她说:
  “你怎么啦,小翼同志?你是不是想家了?乡下条件不好,吃得差,活儿又累人,要不,你明天回城里去吧?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
  杨小翼使劲摇头,擦干眼泪,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她说:
  “都挺好的,我喜欢这里的一切。”
  米艳艳真的跟着王香兰来村庄演出了。那时候,杨小翼在村里呆了差不多二十天了。她终于坚持了下来,农具在她的手里开始听话,她学会了撒肥、插秧等多种活儿。身体也不再疼痛。她睡得好,胃口惊人。虽然没有好菜,一顿却可以吃三大碗米饭。可是令人遗憾的是她的皮肤还是很白,再怎么晒太阳,都晒不黑。妇女主任羡慕地说:
  “小翼同志,你怎么会晒不黑呢?你们城里人真同我们贫下中农不一样啊。”
  这话让杨小翼感到沮丧。她和想象里的那个皮肤黝黑、有着雕塑般肌肉、一脸刚毅的女战士的形象还存在着巨大的差距。
  米艳艳来到村庄时,杨小翼在田里插秧。那天,米艳艳兴冲冲地来到田埂边,向她高喊:
  “杨小翼,杨小翼,我来看你了。”
  见到米艳艳,杨小翼是高兴的。但米艳艳显得更高兴,她站在田埂上,手舞足蹈,她那样子就好像田野是个巨大的舞台,她正在表演一幕亲人相会的戏。杨小翼想,她天生是个戏子。杨小翼就懒得理她了,继续插秧,直到把那垄秧插好,才走上田埂,朝米艳艳走去。那会儿,米艳艳的脸已被盛夏的阳光晒得红扑扑的了。
  杨小翼的腿上流着血。那是被水田里面的蚂蟥叮咬的。蚂蟥是一种令人恐惧的软体生物。第一次被叮咬的时候,她吓得惊声尖叫。它的头部深深地钻入她的肌肤,吸着她的血。它吸饱了血之后变得像一只蛹一样膨胀,只要稍稍碰它一下,就会跌落下来。
  米艳艳看到杨小翼腿上的血,夸张地叫道:
  “小翼,你怎么流血了?”
  杨小翼淡然一笑。她这笑里有了妇女主任那样的优越感。她说:
  “艳艳,你们真的送戏下乡来了?来慰问贫下中农来了?”
  “是我要求的。我一定要妈妈来这里演出。到哪里演不是演呢?你在这儿,我要来看你。”
  “谢谢你,艳艳。”杨小翼有点矜持。“我妈妈好吗?”
  米艳艳紧张地看了她一眼,目光闪烁,然后。脸上露出惯常的像是有无数人正看着她表演的那种表情说:
  “挺好的。啊,乡下的空气真是好,空气里有一股泥土的腥味儿,真好闻。”
  “米艳艳,你在背台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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