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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恋列维坦(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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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列维坦第一幅表现金色秋天的风景画,也是他所有作品中唯一出现人物的风景画。一个年轻的、身穿黑衣的女子沿着公园中的小路缓缓走着,旁边是一簇簇斑谰的落叶——这个不知名的女子,她的歌声从未让列维坦有一刻忘怀:For you my voice is gentle and languid(凯瑟琳·库克的英译,也可转译为:因为你,我的歌声甜美而又忧伤)。她独自走在秋日的树丛中,仿佛正是那孤单,赋予她一种忧郁和沉思的气质。

    这个不知名的女子,我从第一眼看到,就想起当年的闫月华老师。闫老师教我们物理课,记忆中她总是那样独自走着,从校门口穿过操场到上课的教室,从大礼堂绕过城墙到老师们住宿的小院,仿佛是一个不合群的、脱离了引力场的电子。闫老师是高傲的,记得有个学期,学校说要把物理课搬到公社的农机站去上,讲柴油机原理,但这个决定被闫老师无声地拒绝了。她每天和我们一起去农机站,却不讲课,甚至看都不看柴油机一眼。闫老师走路的时候也不讲话,总是默默的,而她与画中女子最相似的神态,是走路时会偶尔把手指弯起,拄一下腮。这神态曾引起许多女生的模仿,那拄腮独行,支颐漫步的样子,在当年显得多么文雅秀气而与众不同。当然,闫老师从不穿黑衣,她喜欢穿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显得熨帖而丰满,但在我此刻的回想中,她那“黑五类”的身份可能也相当于某种精神上的黑衣。可那是无形的黑衣,你看不出来,就像画中的女子,黑衣飘飘,如燃烧的火焰,如诞生的舞蹈,给人的感受不是绝望而是期冀,不是凄凉而是春天般的暖意。

    巴乌斯托夫斯基说,列维坦是描绘忧伤风景的大师,他钟情于秋天,虽然他也画过美妙的春天风景,但是除了《三月》,这些春景画几乎全都或多或少地带有秋天的韵味。这句话影响很广泛,几乎是一种定评。但不知为什么,我的体会却和他恰好相反。在我心目中,列维坦的风景始终是明亮的,比如《白桦林》《科莫湖》《杂草丛生的池塘》《阳光和煦的乡村》,以及《风平浪静的伏尔加河》《伏尔加河上的清风》等,虽然画面的主题未必都是春天,但在丛林的边角上,或水面的光影中,总会或多或少地显露出明亮的春意,淡淡几抹,风致毕现,恰如小提琴的颤音,美得让人心疼。即使在他最凝重的《深渊》和《弗拉基米尔路》的远景上,你也会找到一种特殊的、况味别传的春天感。这就像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的女主角娜塔莎,她身上那种别样的“春天感”,足以激励人们去投身改变生活的事业。

    这是审美趣味的问题,也是情感记忆的问题。因为我是在《三月》中认识的列维坦,所以在后来的感受中,就觉得他全部的画作都散发着《三月》的味道和光芒。惠特曼有一首诗:There Was a Child Went Forth,也许正好能说明我的心路——

    有个孩子每天走来走去

    他最初看见什么东西,他就变成那东西,

    在当天,或当天的某个时刻,他会被赋有那东西,

    或连续多年,或一个个年代与世纪。

    许多年前,在故乡的中学,我就是这样的孩子。甚至连我的老师,冯老师、闫老师、夏老师,也还都算是孩子——我现在的年龄已远远超过了当年的他们。他们对颜色有着那么犀利的敏感,他们对艺术有着那么奇异的理解,他们对生活有着那么安静的坚守,他们是高傲的,也是屈从的,因此他们的爱情都不了了之。闫老师在我们毕业之前被调走了,去了县里的中学。然后是冯老师。夏老师说,冯老师是在闫老师被调走后才宣布他打算结婚的消息的,对方是我们上届的女生,叫万红梅(不是张晓红,这让我有点意外)。冯老师和万红梅结婚不久,他的调令就下来了,也是去县里的中学。

    早春的紫丁香会变成孩子身上的馥郁,

    还有那青青绿草,那红的白的牵牛花,

    红的白的苜蓿,还有那菲比鸟的歌声,

    那三月的羊羔,或淡粉色的一窝小猪,

    以及黄的牛犊,红的马驹,还有欢乐的

    小鸡一家,叽喳在池塘边或谷仓空地,

    还有池中好奇的小鱼,以及那奇异的

    春水,还有水草,摇曳着它们优雅的扁头,

    所有的这一切,都已变成了这孩子的气息。

    老师们后来的情况如何,我觉得并不重要,总之是都老了,从人生的三月到了秋天,甚至到了冬季。但三月的春光毕竟照亮过他们,并变成了他们特有的气息,弥漫在我关于列维坦的记忆中。

    原载《红豆》201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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