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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工妹手记(2)



    我憎恨缝纫机,而缝纫机也用同样的方式憎恨着我。我明白,我们谁也离不开谁,我如果没有缝纫机,那么纵然我有一千双手,也没有这么高的做事效率。如果缝纫机没有了我这个操作者,那么它就丢失了自身的价值,迟早有一天会被人当作破铜烂铁,卖给收破烂的。

    你说,到底是我驾驭着缝纫机,还是缝纫机捆绑了我?

    我们

    月月走了,走得悄无声息,她走的时候我们正在二楼的车间昏天暗地地忙碌着。那天下午,她没来车间,我以为她又病了,原来是被老板炒了鱿鱼。我开始担心,或许下一个卷铺盖走人的就是我。老板很早就警告过我和月月,工厂是赚钱的,不是养病的。

    她走后的第二天,那条关在我们宿舍外铁笼里的黑狗也不见了,或许是老板嫌它碍眼,把它装进麻袋,扔到荒山野岭,任它自生自灭了。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那条黑狗,它总是凶猛张狂,见人就吼,摆着一副咬人的姿态。除了老板以外,在它眼里谁都是坏人。从前它被一条铁链拴在一楼的楼道口,那时候它尚有一点自由行走的空间。后来老板在楼梯口、车间、厨房、过道以及各个角落都装上了监控器,用来防贼的黑狗一下子就失去了用武之地,接着它被老板关进了一个狭小的铁笼子里。即使有四条腿,也失去了行走的权利;即使有眼睛,它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了。它像一个囚犯,用“汪汪汪”的吼叫声徒劳地做着挣扎。

    相比于黑狗,我更不喜欢电子监控器。无论走到哪,我都万分小心,不敢在四下无人的角落里唱唱跳跳,不敢再偷偷地调整隐形肩带,想哭的时候更不敢哭丧着脸,我害怕那只大大的泛着红光的眼睛,会看穿我所有的心事。我要伪装自己,把自己变得和所有流水线上的工友们一样,让麻木和冷漠镶嵌在自己年轻的脸上。

    不知从哪一天起,我开始出现头昏脑涨、四肢无力的症状。为了整条流水线不瘫痪,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日复一日地坚持着。不久后,我开始整晚整晚地发烧,不断地上吐下泻。和我出现同样症状的还有月月。医生说我们是太过劳累,整体免疫力下降,导致三天两头生病。医生看着我惨白如纸的脸色,强行给我挂了几大瓶盐水,而月月,却冒着炎炎酷暑,挣扎着回厂上班去了。她总是以为自己还年轻,什么病都能扛得住。那天的点滴再加上几盒药,花光了我那个月300元的生活费。我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医院难进。我们这个群体,没有医保卡,生活上没有任何的保障,也不会有人来为我们的病痛埋单。之后的日子,依旧一边病着,一边坚持在流水线上。藿香正气水、南洋克痢痧以及葵花胃康灵是我每天的必备之品,我可以忘记吃饭,却忘不了吃药。有好几次,我把自己反锁在厕所里,捂着疼痛难忍如针扎般的胃,蹲在马桶边,吐得几乎把胆汁都吐光了。我不敢往家里打电话,我害怕电话那头母亲关切的询问。无论再怎么病着,再怎么无助,我为了维护自己该死的自尊,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掉泪。包括自己的母亲。可是每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我心里的那道防线就会土崩瓦解,还没说话,眼泪就已泛滥成灾。

    在老板眼里,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甚至没文化的女工,而在母亲眼里,我永远是她独一无二的女儿,无论地位高低,我都是她心中的公主,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她说,如果坚持不下去,那就回家吧。我不回去,我不愿意回到那个闭塞的小镇。我早已熟悉了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回去又能干什么?还不是一样给别人打工?母亲一时无语,她无法理解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非要逃离故乡,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外面自寻苦吃。虽说小镇没有我所在打工的地方那么繁华,但至少不会像外面一样,举步维艰。我可以随时吃上自己喜欢吃的饭菜,下班了我可以畅快地洗个热水澡,我可以有一个独立的空间写字看书,还有,小镇上的老板都是乡里乡亲,他们不会用老板的架子压我。可我还是选择了离开,离开小镇,离开她给我布置的温暖小巢。那充满挑战的远方,是希望,是幸福,是光亮,是我真正的目标,我可以体验生活,磨炼意志。

    我或许是太熟悉一个地方了,当故乡燃不起青春的火种,播种不下梦想的幼苗,那么我只能轻易地抛弃这个阵地,去征服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直到那个地方成为属于我的领地。然而,最后被征服的不是领地,而是自己。在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间,我输得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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