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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老唱片

2013民生散文选本(全文在线阅读) > 倾听老唱片

    王本道

    父亲离世以后,给我留下几样极其珍贵的遗物:二十几部线装典籍,一台电唱机和几十张老唱片。那些线装典籍,一直摆放在书柜的最顶层,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藏品,我不忍轻易去惊扰,因为同样内容的现代版图书,早已摆满我书柜的其他地方。而那些老唱片,我却常常在寂寞慵懒的时光里反复倾听着。

    唱机通行的名称叫留声机,20世纪30年代流行的那种带有一个百合花形高大扬声器的留声机,至今在电影或是电视剧中还时常看到。父亲留下的电唱机要比那种老式的留声机高出一筹,不需上发条,插上电源即可启动,而且可以变速,唱针也属“宝石”的,持久耐用,只是唱机自身没有扩声的功能,需将插头插进收音机里才会发声。掀开方方正正的机匣盖,打开唱针上包裹的红绸子(这是父亲的习惯做法),选定一张硬塑料制成的黑胶唱片,再将唱针轻轻放到唱片之上,在一阵沙沙的响声过后,便会有熟悉而又清晰的旋律悠扬地流淌出来。这些承载着历史烙印的戏曲或是音乐,让人有着太多的留恋和回忆,随着每分钟78转黑胶唱片的悠悠转动,总会把我重新带回到一个安详、静美、缓缓流动的年代。

    父亲是个京戏迷,家里没有电唱机之前,他常常在收音机里寻找戏曲波段,有时为了能听完一出戏,常常在收音机旁守候到下半夜。20世纪60年代初,他出差去上海,母亲将省吃俭用节余下的120元钱交到他的手上,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买一架上海产的缝纫机,为孩子们缝制衣服用。可是一向在母亲面前温文尔雅的父亲却擅作主张,竟然从上海买回了台电唱机,外加几十张黑胶唱片。眼见着木已成舟,生米做成了熟饭,母亲也只好认了,晚上我们做完功课后,也拉着我们一起,跟着父亲一起听唱机播放的节目。母亲是正宗的“旗人”,少时曾在满族女子中学读过书。她不止于喜欢听京戏,更喜欢黄梅戏、越剧、豫剧等,而我和妹妹们则偏爱歌曲和音乐。那时候一张黑胶唱片只一元多钱,于是父亲便利用出差较多的机会,兼收并蓄,满足全家人的要求。久而久之,家里专门盛放唱片的两只小匣子渐渐丰满起来,既有当年名闻遐迩的“四大名旦”“四大须生”唱的传统京戏,又有黄梅戏《天仙配》、《女驸马》,豫剧《花木兰》,越剧《红楼梦》选段,还有广东音乐、潮州音乐,二胡、古筝曲以及许多电影插曲、流行歌曲等,足有百十来张。父亲当时是营口港负责船舶维修和检验的总工程师,每年都要多次去上海处理相关业务,而上海是中国最早引进唱片的城市,父亲在那里不单买了些五六十年代生产的唱片,还在旧物商店买到些20世纪30年代初百代、胜利、大中华三家唱片企业灌制的老唱片。其中有金少山的《铡美案》、马连良的《苏武牧羊》、郝寿臣的《打龙袍》,还有蝴蝶唱的电影插曲《最后一声》,周旋唱的《四季歌》等。60年代中期至“***”前夕,市面上出现许多彩色塑料灌制的每分钟33转的密纹软唱片,那时我已经读高中,时而选择一些音乐、歌曲内容的买下,记得有吕文科演唱的《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孟贵彬演唱的《草原之夜》、罗天婵演唱的《高高的铁索桥》、徐桂珠演唱的《摇篮曲》,还有郭兰英唱的陕北民歌,郭颂唱的东北民歌。在那个没有电视、大腕和游戏的年代,这些唱片为全家人带来无尽的欢乐,也让我在青少年时期得以亲近雅正文化的芳泽,从而在心灵深处萌生出对崇高、对美好的追求。我笃信,在精力旺盛,心智纯良的青少年时代,一个人是否有优秀文化的熏陶至关重要,它对于塑造人的灵魂,是不可或缺的源头之水,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一个人气质、志趣的形成乃至人生道路的选择。

    从1966年“***”爆发到20世纪70年代中期,我们这批后来被称为“老三届”的高、初中学生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精神与肉体的磨难,理想失落,前途渺茫,连基本生存都处于艰难之中。这期间,父母也被发配到辽南的一个山沟里走“五七”道路。1972年我返城后到乡下探望二位老人家,在那个荒僻的小山沟三间简易的平房里,竟有熟悉的京戏声腔板式飘出。隔窗望去,原来父母正坐在炕桌旁聆听着老唱片。见到我,两人立刻站起身来,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但唱机依然悠悠转动着。父亲拉我坐到身旁的椅子上说:“这是梅兰芳、马连良当年合唱的《四郎探母》中‘回令哀告’一段,真是满弓满调,酣畅淋漓啊!”当时的场景,至今想起来依旧让我心海翻腾。我惊诧于在那样苦难的岁月,父母宁肯舍弃其他家具,却将那台电唱机和老唱片包装完好地带到乡下,是文化的滋养让他们抵御了当时生命的落寞和虚无。而那《四郎探母》中的唱段,让我于声腔板式间听出了父亲当时哀婉与忧虑的心境。作为一个立志以技术报国的知识分子,面对“***”给国家带来的满目疮痍,父亲委实是心有戚戚而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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