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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来横吹好

2013民生散文选本(全文在线阅读) > 晚来横吹好

    朱以撒

    六十岁庆生宴过后,马上有一些与以往不同的想法冒了出来,改变了曾经的方向。往年秋季,我都会接受邮政局的邀请,和他们合作,印刷一套明年春节的贺卡,很个性的,很文人气的。上边有我的几幅书法作品,很精美。还有一个简介,作为宣传之用。这枚贺卡迥异于任何一枚贺卡,所以很受欢迎。曾经在寄出过程中,不知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丢失二十余枚,后来才发现网络上在出售它们。那时喜欢每年有这么一个花絮来点缀,而我也必须在春节前一个月好好坐下来,给几百个朋友写贺词。如果对方是做生意的,就祝他们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如果对方是从政者,就题如日之升,如月之恒。如果是老者就干脆寿比南山。而给我的研究生则一律写“笔健”,她们是研究书法艺术的,笔健了就不愁吃穿。题词好了等它干了,还得写地址、找邮编,然后装入特制的信封,粘好,再开车到邮政局,投入。一次是完不成的,总是要分好几次。这个自找的麻烦工作量还真不小,有人说可以找几个学生代劳,免得自己受累。可是我认为,既然做了,也就诚心一点,继续以蚂蚁搬家的方法,每天解决几十张贺卡,逐渐把自己认为要贺新春的几百个人一一消化。有时候我还会遐想他们收到贺卡时的快乐模样,有点兴奋,或者激动。现在想来太奇怪了,怎么会有这个劲头,甚至晚上会推迟一个小时睡觉来拨弄这些贺卡——一定是觉得这种微薄的交流很有意义和价值。像我这样缄默情性的人,也就只利用日常生存的世俗性节日到来前,做这点自以为浪漫的事,好像贺卡是一枚很有浓缩性的精神价值的承载体,会起到什么作用似的。其实,大多数人只是发发短信就够了,犯不着用这种老式程序来表达。我乐此不疲,因为我夸大了它的作用——一个人喜欢做某一件事,总是会把想法朝好处推进了许多。直到今年,邮政局的工作人员再来和我商谈印制贺卡的事,我忽然表示了谢绝。如果说以前太看重了贺卡的意义,如今我又太看轻了它。至少我觉得,一个六十岁的人,没有必要再忙忙碌碌给这个人、那个人寄贺卡,相反,应该是别人来问候我才是。年轻时的生活印迹,今天是看不到了,但是比较起来还是很明白——以前的生活比较复杂,含有许多复杂的牵扯,却不懂得以简单来化解它,于是日复一日地复杂下去。这很像一位泥水工,要把所有的墙面抹得如同镜子一般光洁,这就太辛苦了。任何生命都有权力拒绝复杂。简单,对于今日的人来说,是一个相当有吸引力的话题,可是讨论过后并不乐意运用。从明年开始,谁都收不到我这枚很有个性的贺卡了,曾经用来书写贺卡、寄贺卡的时间,我可能在休息,我喜欢这张坚硬的红酸枝眠床,我会多在上边休息。时间被我用到另一个地方,这也更符合我到来的这个年龄。

    回到老家,我往往走惯了其中的一条小街。那是一条没有办法改造的小街。说它没有办法改造,是房子盖得太密了,即便有一条缝,也会挤进一户人家。政府当然很头痛,也就打消了拆迁它的计划,任其密集下去。我走在其中,觉得又回到少年时代,是因为看到了墙边那些老旧的石条。那时,总是会有三两个老妇坐在那里,有的头上还披着花头巾,或者绾一个很大的发髻,用簪子穿过。没有人从这条街上走过时,她们就自己说话,很细小的声响,正好满足她们的耳朵。如果有人走过,男青年,或者女青年,她们就一齐闭了嘴,目光如箭齐刷刷地射到对方身上,让人有些发怵,不由得加快脚步,仓皇走远。这时,她们就开始发表评论,说这个男青年太扭捏,那个女青年又一副寡妇苦脸,从上到下评说一通,说到乖张处,不由放肆地浪笑起来。这些人真是不能惹她们,只能一走了之,因为她们的文明程序不够,也没有人从小教养她们,以至于她们年纪大了起来,要统治一条小街了。几十年过去了,这样的人还是承传下来,太相同了,就像她们屁股下的石条,没有太多差别。我在家乡也会遇到一些四十年前的故旧,那时一起在遥远的山村当农民,后来天各一方。几十年后的街头偶遇、交谈,我惊异一个人会以不变来应万变,学识、见解都和以前如出一辙,变的只是外在的形态、神情。由于存在着落差,我们两个人的交谈就有一搭无一搭的,总是有一些障碍在阻止语速的顺畅,甚至就暂时无话可说,停了下来,相互看看,再说一点什么吧。后来,后来就说再见。其实,如果不见,回忆以前那种说话很投机很畅通的农民日子,也是很有意思的。很多年前我翻了一本美国作家凯鲁亚克的长篇小说《在路上》,这本书实在太难看了,就好像各种各样的人乱糟糟地行于路上,相互之间说不上话,也就相互视对方为奇怪,为不可理喻,既然都感到距离大,而且都到了晚年时段,谁也无法改造谁,那就各自在路上继续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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