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转
时间:2023-05-12 作者:王新华 点击:次
2013民生散文选本(全文在线阅读) > 流转 王新华 赞美土地的人,都是一些与土地划清了界限的人。有人说,我是一个农民;有人说,我是一个村姑。说这个话的时候,你就要恭喜,他们已经洗净了两腿的泥巴,混出来了。 农民与土地的关系,一是拥有,一是逃离。啥时候都没有改变。农家子弟当兵,当民办教师,参加高考,以及今天千百万人外出打工,都是这些事。 20世纪80年代有一首非常红火的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女高音唱道,我们的理想在希望的田野上,北疆哟播种南国打场。打场就是收获,这里劳动的诗意,就是那些不种地人的一个美丽谎言。 当年,小满一过,黄淮平原麦子落黄,集头上到处都摆着扫帚、木锨、镰刀、草帽的时候,我就会一脸苦相地跟村里人说,哪个劳改犯,受不下去了,我情愿进去替他坐一麦季子。每天拉出来,对屁股上踹几脚,我也干。一麦季子,就是指“打场”,“播种”这个又收又种的三夏,一般半个多月。那个时候,我家每年都种上十来亩麦子,这些麦子要一镰一镰地割倒,拉到场里,打出来。那个晚上,割了一天麦子,天黑透了,才晃晃荡荡地回到家里。可以这样说,今晚上,村口摆一台戏,村里没有一个人有精神出来看。这个时候,天气预报说,夜里有雨。这两天,我家那块麦子全部割倒了,摆在地里,四亩。有雨,我们不敢往下想了。吃完几碗面条,我跟妻子下了决心,得把那麦子都垛起来。孩子还小,父母也是拿了一天的镰把,不想叫他们出去了。麦地离家一里多路,外面黑洞洞的,胆小怕鬼的妻子,扯着我的衣角,我们向麦地里摸去。夜晚的这块麦地,一眼看不到边。我们一下子一下子弯下腰,抱起麦子,把它垛在一起。麦茬把手都扎烂了。我们手伸进麦子底下的时候,还胆战心惊的,生怕那下面卧着一个东西。白天割麦子,小孩子随便在一个洞里就捅出了一条毒蛇。那一夜,我渴得没办法,几次下到地头的乌龙港里,捧那里的水喝。那一夜不知干到什么时候,我俩把四亩麦子,全部垛起来了。可是,那一场雨,并没有下。 现在,打工在外的妻子还经常念叨着种地的艰难。也会想起,那一年家里种了六亩芝麻,长得最好,就卖了两千块钱,还不抵人家打两个月的工。她说,现在就是在城里捡破烂,也不能回家种地了。 我们与土地的纠缠,却并没有结束。 那天凌晨三点,一个最沉静的时刻,我脱离了跨越三省的长途客车,幽灵一样地潜入这个村庄的地片。 田野首先展示给我的,是月光。在城市的这个十几年,我好像没有见到过月光。印记中的月光,是清冷,现在却是三伏,夜晚也是热燥燥的,这叫我感到错乱与陌生,我还没有在这个季节回过老家。杂草拥挤的小路旁边,有人在抽水,蜷缩在一个小三轮车上,身上裹着破床单,用来抵挡野外的蚊虫。下弦月不很分明,我认不出他是谁,不过可以看出他头发的花白。场面上没有一点声响,也不见一滴水。一条细细的电线从远处扯过来,小小的潜水泵吊在井里,没多粗的送水管从井口出来,像一条水蛇一样隐没在草丛里,向远处延伸到某一块地里。这片土地上,正经历着一场干旱。 一觉醒来,父亲已经叫我吃饭了。一路上晕车呕吐,肚子被掏空了,现在,最想用的是面水。当年七口人吃饭的大铁锅里,就是面水,在锅底上。这并不是父亲想得周到,村子里,早上就是这个饭,面水上面馏着馍。我蹲在院子里,吃了一个馍,喝下两大碗面水。这顿饭没有用到筷子。 这个热烈的季节里,村庄上却清冷得像一个冬日。一眼看出去,满是蒿草,不见一个人,也没有一个四条腿儿(牲畜),让人想到动物出去觅食了——那个空虚的窝。 像是一个入侵者,我的忽然出现,更加引起了几个留守者的注意,你——咋回来了?面对这样的疑问,一般人会有意无意回避一些实情,应和一句,啊哈,回来瞧瞧。我没有。我觉得这样的轻描淡写,不足以掩盖一个男人与这个季节之间的突兀。我直接跟他们说,大路边上的那一块地,粉条厂想要,叫我回来商议商议。 十几年前最后一轮动地,我家有十五亩耕地,在村里是最多的,因为父母一直没有跟我分家。几年前修公路,占去了三亩,据说是有补偿的,农户却是分文未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