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横吹好(2)
时间:2023-05-12 作者:朱以撒 点击:次
释广兴总是在晚间独自一人光了上身到我老家后面的中山公园去踢球。寺院给这位小和尚的任务似乎不多,听说是管理晨钟暮鼓的,因此有许多时间走出来,和我老家的各界人士交往。他的脸型有点佛相,圆、饱满,还有一些稚气,让人喜欢。他从北方来到南方这个古刹修行,读读佛经,抄抄佛经,也懂得一些书法理论,能够表达自己的见解。据说他是酒肉穿肠的,和寻常人没有什么两样。肠胃舒服了,人也有了精神,便于晚间出来踢球。寺院生活我稍有体验,从广兴身上也看出宽松。很少有人探究这里边秘而不宣的戒律,只觉得不会固守百年前之严密。就像一座木构宅院,百年后已经有些松动和瓦解了。像广兴这样的年轻旺盛生命,围墙内的生活是不能禁锢他的。水开了就要溢出来,踢球就是一种释放方式,看一次次起脚将球射向石壁,让它弹将回来。我不明白他出家的缘由——我不喜欢打探,如果合适,他当然会主动地告诉我,犯不到如此好奇。可以说,我对广兴知之甚少,只是交流了书法艺术上的一些看法,品评了一些人,如此而已。此时我正好穿着运动鞋出来,就和他踢一会儿球,二人对射,积极地跑动,流一身汗,只是我不习惯光了上身,所以衣服湿透。一个人乌黑的头发削尽,是否也舍弃如同乱发一般的世事?应该是吧,否则枉削青丝了。应该贯彻趋简观念,一年比一年简,就像广兴这样,想踢球了,抱着球就出来了,尽个人之兴,而不会想太多,想多了就出不来了。一个人会在六十岁之后渐渐地脱离那些复杂的关系,很多想做的事也只选择一二做做。真像马老要伏枥,剑老要入匣那样。《一代宗师》中一身武艺的宫宝森,他老了,选择淡出江湖,找个年轻人主盟南北,而不会再像当年后生猛厉,天天与人过手。 箫鼓向晚——在这个夕阳落下的小镇上,听这些自发起来的老者弹奏,曲调中的随意味浓了起来。他们已经表演很久,很尽兴,往往有些信口、信手的苗头了。箫音听起来未必那么合拍,鼓点听起来未必那么有准头,就像天边漫起的晚霞,飘到哪是哪,反而有一种散漫之趣。这个年龄,似乎做什么都可以随意了,年龄摆在那里,就是一种资本,让人在评说前先掂量掂量。有单位为一位老文人办了一个研讨会,青年评论家提了不少意见,希望以后改变一下写法会更佳。意见提得实在好,但是老人实在改不过来了,年龄和惯性都不允许。如果是我,会鼓励他随便写、乱写,也许笔下就超越他一贯的严谨了。我给一位老人题了一本书名——《世纪沧桑》,因为老人给我一封信,简短地恳请我为他挥毫。再懒得动笔的人对于这样的老人,都会爽快答应。老人还在不停地写,他可以不恪守法则了,他所体验到的,我至今陌生。我试图捕捉他笔迹中那些淡淡的、微略颤抖的线条,没有成功。这里边有着宿命运行的因素——活不到那么久,体验的触角就够不着。肯定需要有对应的生命,到达这个节点上,才可以言说。一个人总是矛盾附体,一会儿说“老去诗书浑漫与”,一会儿又说“老去渐于诗律细”,颠三倒四的。我比较倾向前者——“浑漫与”。多好啊,爱怎么写就怎么写,反倒生出很多反常合道之趣。朴趣的、稚趣的、颠倒淋漓之趣的,由于老眼昏花,指腕哆嗦,反让大家叫好。退下来的人,笔下精神有一种超脱,今后需要多多读老庄的著作了,培养自己的休闲状态,成日无所事事也无人指责,因为年龄允许这样,长期使用的办公室已经没有打开的钥匙了。我注意到,过年前单位领导都要分批到老同志家中慰问,因为他们老,或者曾经任职。有时也请到台上,享受不说话干坐着的待遇。有的人很老了,被人搀着,放在指定位置上,只有等会议结束,他才可能在别人的帮助下回家——现在,是别人来安排他了。西晋石崇有一个追求方向:“士当身名俱泰”,很典型的个人追求。年轻时重于名的彰显,肉体无恙,不在养护之列。到了晚年,病痛多了起来,身就重于名了。 一个人无法驱除病痛,它与肉身同在,并不因为名之小大而有所倾斜。因此很多老人发脾气、骂人,无所顾忌。而如果是从文从艺者,他们爱怎么涂抹都是有道理的,都会得到宽容,因为老态会使人有所悲悯。 “晚来横吹好”,古人有如此说,“横吹”二字可谓传神,说尽老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