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散文 >

岁时记(2)



    年年岁岁年相似,总把旧桃换新符。

    隔壁书房的三枝腊梅少了幽香飘拂,空气也显微浊了。

    汪曾祺的《岁朝清供》读过又读,仍满口噙香。原来,最幽香不绝的,是文字里的香。

    比如《夏天》的开头:“夏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气很凉爽,草上还挂着露水(蜘蛛网上也挂着露水),写大字一张,读古文一篇。夏天的早晨真舒服。”

    就这么几句,神清气爽,勾起我无限神往!仿佛走进童年夏天的乡村早晨,屋檐下,草叶间,那闪着莹光的露水,一不小心,濡湿了你的发和眼。空气清新。

    四

    回了一趟松江老家。正是七月初夏,梅子黄时雨。

    家门前绿意葱茏。春天里的新竹已一片繁盛景象,竹节翠绿可人。葡萄藤蔓越过黑色铁窗,爬上了二楼高墙,三五串葡萄悬在上面,清新可喜。蔷薇丛里顶出一枝嫣红花儿,晚放的花,边缘起了锈,却遗世独立地绽放着。开过金银花的棚架下,丝瓜藤蔓正蓬蓬勃勃,长势旺盛。菜园子就不用说了。庭院里,梨树的叶子掉得有点稀拉,满树的梨子正长个。大花盆里也不知母亲种了什么草(花?),一径绿着。那棵大桂花树,被我写进了散文《永恒的至福》,如今它休眠着,未到花开时节。

    难得家人茶聚,少不了一个人——启智。我在写家乡的一些文字里,如此称呼他。他是我姐姐的儿子天天小时候的玩伴。难得今日天天也来了,因为暑假。过了这个夏天,他就念初三。启智呢,照说他早是大小伙子了,今年二十有二,阳光学校毕业,开始工作了。问他什么工作?他答:“拧螺丝。”又问拧螺丝发工资吗?他又答:“现在没,很快就有。”

    他说话的时候,还是眼睛向下,不看人。问他一句,他就答一句。细细看,他的眼眉和神情,还是多年前的样子。可、到底,嘴唇周围漫出一片青春的胡子了。我有意和他搭话,问他算术,——多年前,六岁的小天天和他玩得很好的时候,我也拿这算术来考他,我问他:“1+1=?”他答“2”;那么“2+2=?”他答“3”;“那3+3呢?”“等于4”……

    他的算术连同他的部分记忆,还是停留在天天六岁时。我问他的时候,长大了的天天就坐在我边上看书。天天善意地朝我笑笑,什么也没说,低头继续看他的书。

    午后三时,睡午觉的也已经起来了,茶也淡了,姐提议去西林禅寺吃素斋。

    我们到的时候,已是寺庙快要关门的时辰。香客只零星几个。安静得可以随处走,随性看。有个小女孩在桥下池边看水里的锦鲤。这锦鲤,颜色艳极!以前只见过红黄间色,簇拥在一堆,只觉混杂。这里的锦鲤,却是黄的金黄,无一丝杂色,像是皇帝那身上朝的黄袍披在了鱼儿身上。黑的呢,仔细看,竟不是黑,是深蓝!就那么一尾,也不扎堆,静默地游弋在大群鱼儿附近。还有一种纯白色!真正丝绸的白,轻盈地荡来荡去,许是在荡秋千呢。纯红的就不必说了,惊鸿一瞥。

    姐姐因为刚写过西林禅寺,亲切感陡增,拉我去崇恩图书馆。小偏门进去,果然消汗的好去处。各类佛学杂志和书籍不少,可以随意看。有谁能想到呢,这样一个平日里恐怕香客游客簇拥,忙着烧香拜佛留影的喧嚷之地(如今哪里不是喧嚷之地呢),咫尺之遥,却还有这样一处安宁角落?我们静静坐了一些时候。也翻书,也静心。图书馆的一面,齐齐整整立着一墙专业佛书,厚厚的精装本。站在这面佛墙前,我徒生一个词:皓首穷经。又心生汗颜。怎么说呢?恍然觉得我所有以往看重的那一点点成绩,是那么微小无力。在那面佛墙前,我只是一个初生的小婴孩。

    所谓敬畏之心,大抵如此吧。

    冬至夜。明日冬至。

    读今年最后一期《收获》上南帆专栏“关于泥土的记忆”文《风声竹林夜》。

    谈到鬼魂问题。

    南帆讲,很长时间来,不知道对于鬼魂问题如何表态。直至读到孔子的《论语》,《论语·述而》记载:“子不语怪、力、乱、神。”由此恍然大悟——可以存而不论,不置可否。他继而引用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的最后一个命题:“凡不可说的,应当沉默。”南帆认为,面对意识之外的一片巨大的神秘,凡人无法窥视,语言难以登陆。这时,缄口是正确的选择。


作品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