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帖(5)
时间:2023-05-09 作者:钱红莉 点击:次
糖稀被大人装进大瓷缸,藏在碗橱深处。有一次,我妈没在家,我动念了。即便偷吃成功,也是心怀歉疚与不安的,简直是——吃了,比不吃还令人痛苦。在乡下,大人们一致认为,一个女孩子是万万不能好吃懒做的,以至于名声不好听,嫁不掉人,更坏的结果是被人唾弃。反正我妈就是这样灌输下来的。这种理念像蛇蝎子一样毒辣,一直隐秘地埋伏在将来的道路上,时不时伸出来咬一口,让我的心痛上加痛,直到成年,再来反省过去种种,不得不佩服,一个大人是怎样将自己的节制观念,钉子一样牢牢地镶嵌给了一名少年,即便成年以后自己拔出来,还是带着铁锈与血肉,非常痛,一直影响到老。 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另一半则是,父母是孩子的终生老师。从小到大,我妈潜移默化灌输给我的种种做人理念,太过根深蒂固,一棵树一样,越长大,越枝繁叶茂,永远倒不了,嵌进了骨头里,长成了钙,死了以后火化成一捧灰,依然在灰里。 这些不表,接着过年——我们要做炒米糖了。选一个日子,把所有的米披子都炒掉。大铁锅里黑砂翻滚,米披子一投进去,立马膨胀,嘶嘶作响,赶快铲出来筛一筛,再把黑砂倒入锅中,重新舀米进锅。如果不累,是可以炒出一稻箩米的,关键就看熬的糖稀够不够用。将糖稀适量倒入锅中加热,迅速倒炒米进去搅拌,再盛入洗刷干净的抽屉里,铺平,压实,如此三五分钟,糖稀与炒米已相互渗透得差不多了,不软也不硬,趁势倒到饭桌上,切成条,再切成块,等彻底冷了,装进瓦罐里密封,可以从过年吃到春三月插秧之际。 炒米糖嚼在嘴里,崩脆崩脆,最关键是它的香甜,鼻腔受用,口腔更是至乐。除了炒米糖,还有炒蚕豆,偶尔也有炒花生,碌骨炮子更脆,是万念俱灰的脆,上牙下牙一碰,它就粉身碎骨。所谓碌骨炮子,就是玉米粒,是到镇上花钱买回的。皖南地处丘陵,地少,大多种了稻麦棉芋,哪有闲地点花生、玉米呢。 然而,这些都不是钱家祖过年的主打,说白了,以上都是哄孩子的玩意儿。在钱家祖,过年最隆重的仪式,应该是请祖宗。 腊月二十三。黄表纸买回来,在地上铺一层青灰,放一刀黄表纸上去,用铁模子在上面印铜钱。这种事一般需要家庭里的男孩子来完成,我弟那时年幼,由我代劳。铁模子放在黄表纸上,用榔头敲打,手都震麻了,密密实实,全是铜钱的意象,干这事,得跪着,以示虔诚。等我把所有的黄表纸都印上铜钱,我妈再把这些黄表纸拿在手里团一团,顺一顺,一顺就顺成了一把把纸扇子,交叠在那里,非常好看——黄灿灿的,不是铜钱,分明是黄金。 大公鸡早已杀了,它身上漂亮的尾翎已被我收藏起来留待日后做毽子用。烧滚一锅水,把整只鸡放进沸水里泖一泖,原本软塌塌的鸡在沸水里刹时精神抖擞起来,简直快要站起来奔跑了,我妈拿一根小竹签插在它的头脖间,搞了一个神似昂首打鸣的造型,非常完美地盛进大碗——这是接祖宗回来的一道主打菜。其次,一盘生腐烧肉,还有一道菜“磐”——也不知可是这样写法,音似。所谓磐,就是整块带皮大肥肉,同样放沸水里泖一泖就捞起装盘。我妈把这三盘菜分别装进腰篮,另外盛上三碗米饭,一头一只篮子挑着,装一包火柴,拿几刀黄表纸和一挂小爆竹。我就知道,她跟村里的大人无出一辙,这就是要到野外请祖宗去了。通常是门前的田埂,或者圩埂背风处,是太阳将落欲落的黄昏——黄表纸的灰烬随风飘荡,粘在大人的眉毛上、发上,拂一拂,仍不肯离开,舍不得的样子。 夜黑下来,头顶的星星很小很亮,把这些食物挑回家来,逐一摆上饭桌,给老祖宗再吃一次,再烧几刀纸,炸一挂小爆竹,叩几个头以后,菜被悉数收回碗橱里入定。我们再接着吃饭,无非一碗青菜,或者再添一盘腌雪里蕻。 从腊月二十四这天开始,一直到正月十五,每天早饭前,必须盛三碗粥供在桌前给列祖列宗。然后,我们自己才能享用早餐。要说过年最烦心的事情,这个也算是一件吧。祖宗,我总是看不见,更不见他们出来喝粥。那么,这种盛粥的事情做起来,毫无意义可言。但,烦在心里,有敬畏在,到底不敢拂逆。 也许,所有祖先的灵魂在年关的时候,都愿意回来。在外飘荡了一年,也该回来歇歇了,我们做晚辈的,每天早晨盛三碗朴素的白粥给他们,也算是一种微薄的孝道吧——血缘的延续都在这三碗白粥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