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帖(3)
时间:2023-05-09 作者:钱红莉 点击:次
冬天的早晨,他端着一个硕大的蓝边碗,蹲在门前柳树底下喝粥。粥是白粥,漾漾地一圈一圈流出蓝边碗外,千篇一律的腌菜,先漂在粥上,一会儿又沉下去。我看着他一碗接一碗地喝。喝粥的声音那么好听,粥像是在傻呵呵地笑着,笑得冒起白雾,陆续进到他的嘴巴。他在我眼里,只有两种状态,要么,气鼓鼓的,见谁都拿眼风刮,恨不得吃了你;倘若平静下来,总是不停歇地干活,挑水、犁田、打耙……仿佛将不能说话的遗恨全寄托在体力活上。后来,我大点,才理解些他——不停地劳作原本就是对于身体的一种安慰,劳动可以使人投入,人一投入,就忘我。忧伤,愁烦,暂歇下来。 如今,我们家冬天的餐桌上每天都不缺一样菜——素炒藕片,我每天早晨喜欢就着它吃稀饭,也喜欢去菜市挑那种塘藕买回来炒,个大,肉白,口感脆而糯,偶尔也放在小排里炖汤。每当挑藕的时候,就会想起一个人来。 想问一问,寒冬腊月的乡下,什么人最辛苦? 当然是挖藕人。 每到寒冬腊月,乡下基本上没什么农活可干,人们一律猫在火桶里煨冬,要么,手上拎只火球满村四处转悠。对于哑巴来说,他不能加入谈话的一群,若一味猫在家里可能会更难受,于是他不闲着,出门找事干。冬天能有啥子事呢?只能是挖藕了吧。塘藕一般都是人家放养的,只有河藕是野生的,也少,经不住挖,一年两年三年的光景,差不多挖尽了。没有了,别人就会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赶紧放养一些家藕,再一年的时间,满河皆是了。冬天是起藕的最佳时节,起出来洗干净挑到周边的镇上卖,换回一些收入。种藕卖,好像是那个时期人们暂时想得起来的唯一的经济模式。并非全村人都有资格种藕,一般是有势力的人或者村干部。 渐渐地,哑巴靠他的吃苦执着,挖藕挖出了名。每年冬天,他默默出去帮别人起藕。有了一点积蓄,他为自己置办了一个挖藕行头,背带橡胶裤,那种把脚直接插进去穿的挖藕衣服,做工粗糙,橡胶品质极差,穿起来,给人又胖又丑的印象,穿着它走在平地上,哐啷啷地闷响——这踩在淤泥里,该要用多大的力,才能一脚脚跋涉出来啊。 黄昏,远远地,小路上,有他拎几节藕回来的矮小身影,最是他开心快乐之际,接近村里,他的眼神满含讽刺,无非轻蔑村里那些青壮年怕冷怕累缩在家里当乌龟,独他一人风雪无阻出外劳作——这个时候,他是骄傲的,骨头缝里散发的骄傲,洪水一样倾泻,流着流着不禁热血沸腾,整个身体都暖起来了。 常常,我们需要独自一人给自己取暖。 偶尔我在村口玩耍,恰巧一抬头,跟他眼神四接,我也不慌,定定看住他,他的眼里开始有了笑意,嘴里还咕噜一通,我听不懂,一阵大风灌进脖子里,我赶紧把颈子一缩头一低,继续玩耍,不再理他。他收起笑意,悻悻走掉。有时我们晚饭都吃过了,他仍然没回来,“大汉子”会焦急地站在村口张望。 如今的冬天,常常温习一些古诗,当读到“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这一首,觉得刻画得太像我经过的稻圩村的日子。 那些“天寒白屋平贫”的日月,值得铭记。那么苦,那么冷,他一个人在淤泥里劳作,默默无言。回家时顶着一头白雪,走在泥路上,也没有个伴,多寒冷孤独啊——他到底有没有过大放悲声的时候?我想,偶尔会的吧,当脚趾头陷在淤泥里冻僵,哭一哭,反而会暖和一点。 所有的藕都喜欢藏身于淤泥深处。由于长期没有挖泥净河,有些地方的淤泥会堆积成一人高的厚度,在寒风冷雨里,他一锹一锹掀开泥巴,把肥美的藕节一根一根找出。一找就是一天,锅巴果腹,不知可有热水喝? 一个终生不言语的人,该有多寂寞?我想象着,他挖藕时,会不会跟藕对话?咕噜一句:狗日的,藏得真深呐! 后来,我离开稻圩村,回到了钱家祖。渐渐地,童年的事情差不多都自动引退了。直到上了初中。某一年冬天,钱家祖有户养藕人家非常缺人手,到处请人,当被我妈得知,她自告奋勇牵线搭桥,帮那户人家请来了哑巴。 那天,我见他带来了好几个人,一律穿的工装皮裤。七八年未见,他更显苍老,眼神未变,还是那么亮堂,仿佛有一种光在里面闪耀。他们一共干了三四天,就走了。那家的藕根本没起完,还有一大片呢。我一直纳闷,是工钱没谈妥,还是别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