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帖(2)
时间:2023-05-09 作者:钱红莉 点击:次
这是小时候的村庄,一直存在记忆里。 其实,记忆也是一种想象,时间是发酵粉,能把记忆的馒头撑得又胖又圆,圆满的圆,回忆的人吃下去,无比安慰。而记忆就是一种大脑皮层里生出的安慰,陪伴人走了一程又一程。 好几次淘米的时候,发现有小颗粒状的蜡,非食用的。我们买来的米特别亮,一望便知,抛过光打过蜡的,无论是大型超市还是私人小超市出售的,都如此,几乎找不到原生态的大米了。 也想过,开车直接去乡下收,那种粉糯糯的刚从碾米机里流淌出来的大米,身上还带着机器的余温,抓一把在手心,米香直扑。 小时候,我妈经常性地派遣我从仓里舀稻出来,把两只稻箩灌满,然后由她挑着去村里有碾米机器的人家,我们那里叫“绞米”。那个轰鸣的机器突突突冒白烟,不一会儿,米出来了,在另一边,糠也露头了。糠是用来跟粥拌在一起给鸡们、猪们吃的。那个年头,我们吃米,畜生吃糠,一点不浪费。冬天的早晨,我妈把一锅粥煮好,拿一只破脸盆,盛出些稀的粥,再倒进糠,拿一根棍子搅拌,糠纷纷粘上了白粥,被再一次倒在地上,红耳赤冠的鸡们抢着食之。当这些美味被倒进猪槽,我们家那头黑猪都吃呛了,一个劲地咳嗽,那张既长又尖的嘴巴上沾满了糠麸,食毕,再恬不知耻地揩到墙上,摇摇尾巴到村东头找相好的去了——地上有几根零落的稻草,草上结霜,白蛇一样的气象,飘荡在20世纪80年代的乡村。 现在的鸡蛋,吃起来特别腥,没有小时候的香甜。我想象着,去乡下买米的同时再买老乡家一点土鸡蛋,回来炒蒜黄,金子一样的黄,堆在白瓷碗里,配着白米饭,热气腾腾,好比赶上了盛世和平的繁荣日子。 ——如此最低端的生活愿景,在如今的中国城市,怕都不大可能轻易实现。 想总归是这么想,一次都没有行动过。能把车开多远,才是乡下呢?乡下好像不存在了。乡下只有老弱病残,猪也少养了,鸡也寥落得很。即便有,也是等着在城里打工的孩子过年回来宰杀。再说了,即便买着一些,来回汽油钱怎么算?代价不免昂贵。吃起来,心也不安了。不过是普通的市井小民,过日子,不能不算计。 算了,不都这样生活吗?就你的命贵重些?也是,算了。 但,这样也拦不住我去乡下看看的愿望啊。我就是有一种冲动,想立即去乡下看看。或者带着孩子,美其名曰:冬游。 看看田里有没有红花草,有没有野兔。总之,一切都是萧瑟的,山是苍青色,云颇臃肿,不大肯跟风走,好长时间才移动一步。大风不知日夜地刮,人们用头巾把头包起来,去菜园摘菜,无非萝卜青菜之类的家常。可是,就是这些家常,养活了多少代人?! 伴随时代进步的,是记忆里某些物种的陆续退场。 当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问孩子:你知道火球、火钵吗?他会不会讽刺:我们家有暖气,我为什么要知道火球是什么玩意儿? 挖藕人 如果3岁是一个人开始记事的年龄,那么,就是3岁了吧。从出生到上小学一年级这段光阴,我一直跟着外婆生活在稻圩村。那个阶段,舅舅在横埠高中上学,小姨每天放牛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架在她的脖子上。 稻圩村正如它的名字一样位于圩区,地势低凹,每年夏天发大水,十有九淹。河流纵横密布,产野菱和藕。遇到没菜可食时,大人会去河边抓一把野菱角菜回来炒,搁几只红辣椒,挺下饭。大多时候,我的菜很特殊,外婆拿菜籽油炒粗盐粒给我拌稀饭。 20世纪70年代中期,中国的乡下还没有完全摆脱贫穷,那个时候的菜籽油少而金贵,到如今我都记得,当外婆炒菜时,把菜籽油从玻璃瓶里倒入大铁锅里,一回回坚持用大拇指把瓶口塞起,以免油流得太多,就是大拇指上沾的那一点油,外婆也舍不得似的,全揩在她乌黑的发上。嗯,那个时候她正值壮年,还没有挽髻。村里人都敬称她“大妈妈”,我作为她的第一个外孙女,少不了得益于村里人的优待,他们总是“小红子啊,小红子”地喊着,脸上堆着喜悦的笑,温暖又信赖。 跟外婆家隔壁而居的是“大汉子”家,村里人都称这家的女人为“大汉子”,虽然年龄跟外婆相当,但辈分小,我都可以直接喊她“大汉子”。所谓“大汉子”,即个高之意。她有一张宽阔的脸庞,皮肤白皙,笑的时候总习惯把嘴巴抿起来,说话温和,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在3岁孩子眼里算得上美人的女子嫁的却是一个哑巴。他比她矮些,皮肤黑亮,看上去要比“大汉子”老十几岁的样子,额上皱纹深而乱,生气的时候,一个劲地在嘴里咕咕噜噜,眼神亮而有光,凶煞煞,简直要把人生吞下去,我一见他就怕,可是,越怕越想要研究他,每次都是站在外婆家门槛上远远地打量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