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和日丽(第五章)(2)
时间:2012-08-18 作者:艾伟 点击:次
自撞见妈妈和李医生的私情以后的很长一段日子,杨小翼沉默寡言,看什么都不顺眼。 有一天,杨小翼和米艳艳吵了起来。吵架的原因同外公的死有关,米艳艳的相关问题让杨小翼感到不舒服。杨小翼一直没回答她,后来实在忍不住,就用极其刻薄的语言反击米艳艳。她说,米艳艳,你不要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以为你真的是革命后代,你的亲爹爹不是被枪毙了吗?米艳艳当场就噤声了。一会儿,她发出尖利的哭泣声。这哭泣声就像她妈妈王香兰唱的越剧,委婉曲折,哀怨凄惨。 刘世军问她,你心情不好吗?究竟出了什么事?怎么火气这么大?杨小翼没理他,说,没事儿,你别管我。 一天,刘世军陪杨小翼在永江边玩。外公死后,她开始有意识回避关于教会的一切。她甚至努力不走通往永江边天主堂的路,宁可绕道而行。这天,不知怎么的,他们无意中来到了原来的慈恩学堂。教堂让她想起了妈妈和李医生的事——在经文里他们是有罪的。她对刘世军说: “我看不起我妈。” “杨阿姨挺好的啊,你为什么看不起她呢?” “我妈是个缺乏革命意志的人。她是一个小资产阶级。” “小翼,你妈挺有风度的,你不觉得你妈很好看吗?” 刘世军的话让她反感。她说: “那你也是个小资产阶级。” “小翼,你现在学会乱扣帽子了。” “向你学的。”她冷冷地说。 她很想告诉刘世军关于妈妈的事。但出于对妈妈的背叛、沉溺和堕落的羞愧,她说不出口。 就在这时,杨小翼看到有两个孩子押着范嬷嬷从她的住处出来。她认出了那两个人,是范嬷嬷从街头捡回来的孤儿,其中之一就是那个偷圣餐的家伙。他们押着范嬷嬷,骂骂咧咧的。 “你这个帝国主义的走狗,你也有这一天。你从前多威风的啊?你从前用藤条子打我们的手,现在轮到我们来教训你了……” 他们开始用藤条打范嬷嬷。 范嬷嬷看见了杨小翼。她投向她的目光十分无助。杨小翼知道她是在求援。人高马大的刘世军就在身边,杨小翼只要让刘世军去阻止那两个孩子,范嬷嬷就不用再受他们折磨了。但那会儿杨小翼的心异常冷硬,她拉起刘世军的手,转身就走了。她想范嬷嬷一定非常非常失望。 也许因为看不起妈妈,她对与妈妈相关的一切,满怀敌意。这些相关的事包括:上海的外公家。教会和那个从资本主义法国留学回来的李医生。她认为妈妈的罪恶也有范嬷嬷的一份,在他们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有一些资产阶级的软弱性,那种不合时宜的所谓“风度”。杨小翼断定一切和资产阶级有联系的人最终会做出丑恶的为人不齿的事情。 自从那次撞见妈妈和李医生私情,妈妈变得谨慎起来。李医生不再来了。在公共场所,妈妈和李医生之间也经常离得远远的,仿佛他们从未认识过。给杨小翼的感觉是,妈妈和李医生之间似乎结束了。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一切纹丝不动,一副风过无痕的模样。 杨小翼松了一口气。 但这事以后,杨小翼对妈妈越来越好奇,她总觉得妈妈还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瞒着她。 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杨小翼开始对妈妈房间里锁着的那只柜子充满了好奇心。长这么大,她都没有打开过这只柜子。她不知道柜子里面藏着什么。那段日子,她经常对着柜子胡思乱想。她想象里面一定有着一些鲜为人知的人事证物。也许这些证物关乎妈妈的过去或自己的来历。这种想象对杨小翼构成了巨大的诱惑。 一个星期天的午后,妈妈去医院值班了。石库门四周出奇的安静,安静得就好像时光流逝的声音都听得见。杨小翼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天空中车辙似的细云,心思却在那只柜子上。她下了很大的决心,转身进入妈妈的房间,她决定打开柜子,一窥其中的秘密。妈妈的房间有点幽暗,同室外明亮的午后比,反差极大,她一时有点不能适应。一会儿,房间里暗红色的西式大床和柜子显现在南窗投入的光线中。她看到一把铜质的弹子锁把两只抽屉和柜子门紧紧扣死了。 要打开这把锁并不容易。她试图用别的钥匙开这把锁。倒霉的是由于慌张。钥匙断在了锁孔里面。为了不让妈妈知道,她得想办法把锁砸了,然后去公园路那个锁匠那儿修理。 当锁咔嗒一声被砸开时,她疑神屏息,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慢慢地打开抽屉。令她失望的是,抽屉里藏着的那只藤条匣子,怎么打都打不开。当然,也并不是一无收获,在柜子里她发现了在电影里看到过的资产阶级小姐穿的旗袍,一双高跟鞋,还有一支铜皮口琴。她拿起口琴吹了一下,它发出的空旷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赶紧放下。她还把高跟鞋穿在脚上,对她的脚来说这高跟鞋还是大了一点。就在这时,另一只打开的抽屉里的一张黑白照片引起了她的注意。它压在一个笔记本下面。笔记本她刚才看过了,里面只是一些化学方程式和一些药物名称,有好几十张小方纸夹在笔记本里。她刚才没有见到这张照片,但这张照片像魔术一样突然出现了。她拿起来仔细看。照片上是一个男人,理着一个运动员一样的短发,眉目秀气,腰身挺拔。他的目光稍微有点向上,好像任何人都不在他眼里,显得自信而坚定。他的嘴紧抿着,嘴角出现一条向下弯曲的纹路,显示出某种威严和拒人千里的表情。这是个漂亮的中年男人,但杨小翼对这照片里的人有一种莫明的拒斥。 他是谁呢?妈妈为什么珍藏着这张照片呢?这张照片同妈妈有什么关联?杨小翼的想象变得复杂起来。难道妈妈除了刘伯伯,除了那个该死的李医生还有别的男人? 这个人的存在对她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她不愿见到照片上的这个人。她把这张照片从笔记本上抽出来,放进自己的口袋。她希望让他消失,消失在这只柜子,消失在这幢房子,消失在这个世界。要做到这一点非常容易,只需一根火柴,或者连火柴都不需要,只需要撕碎,扔人抽水马桶里面就解决了。事实上,很长一段日子,她没烧掉,也没扔掉,这张照片一直夹在她的书本里。上课的时候,她会恶狠狠地偷看他几眼,就好像照片上的这个人是她的敌人。有一天,她发现夹在书本里的照片不翼而飞了,她发了一会儿愣,照片怎么丢了呢?同时也松了一口气,这个人终于不存在了。 大约半个月后,妈妈发现杨小翼动过她的抽屉了。她显得相当着急,好像发生了天大的事,追问道,小翼,是不是你打开过了?那张照片呢?这时,杨小翼才感到事情不妙。 |